綠傘


    聽雨的夜裏我想起你。


    你的琴聲和雨聲一樣,都是天籟。


    下雨的時候,你總是不記得帶傘,可是卻知道到琴房角落裏去找。找到了,就說:“哈,原來我的傘在這兒!”你不知道,那並不是你的傘,是我新買了放進去的。


    我每次都買一樣的傘,暗綠的綢麵,像樹汁在雨中化開。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曲風有一天打開家裏的壁櫥,發現那裏麵竟有十多把傘,全都是一樣的,暗綠的綢麵,像化開的樹汁。


    他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買了這樣多的傘,但是,總是自己買的吧?可能忘了,每次下雨就會想到買傘,買了往櫥櫃裏一擱又忘了。


    他釋然了,以為找到很好的解釋,卻沒有再往深裏想怎麽會那麽巧,每次都買到一樣的傘。他天生就是擅忘的,對萬事馬馬乎乎。如果他是一個會為這種小事動腦筋想清楚的人,也許就不會有那些傘了。


    綠色的傘,總有十幾把,都撐開來,可以蓋住整個屋子了。


    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裏總是少不了傘:


    西子湖畔,白娘子遇許仙,靠借傘結下姻緣;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也曾共擎黃紙傘;還有聊齋裏禦傘飛行的女鬼……


    都香豔淒迷,如飛花弱絮,飄零在雨中。


    傳說裏,每一柄傘下都遮著一個還陽的冤魂,容她們在陰氣重的雨天到人間走一迴,懷舊或者尋人。


    這一把綠傘,此刻遮著曲風和小林。


    小林挽著曲風的胳膊,雨氣將衣服濕濕地貼在臂上,兩人的體溫彼此清晰地感知,融合,漸漸分不清。偶爾錯開手時,一陣冷風吹過,胳膊上涼嗖嗖地,好像失了什麽般空落。


    傘下的世界這樣小,使人特別容易產生人在天涯相濡以沫的感傷,帶著淒清意味的淡淡喜悅,清歡如茶。忽然就老了,滄桑了,把一切都看開看徹,越是惋惜過去的抓不住的時光,越是要珍重眼前的僅有的溫暖。


    可是小林的心,卻隻是覺得冷,無邊無際的冷,無邊無際得就像這沒有盡頭的雨季。


    身邊的這個人,不肯給她溫暖。


    他們走在雨裏,走在彼此的體溫和各自的冷漠裏,身體緊緊地挨著,兩個人的心卻隔得如此遙遠。


    小林先沉不住氣,打破僵局說:“不是我說的,是水兒。”


    曲風答:“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不過,我一向怕見人家家長,況且,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身份去見,不知道該說什麽,該擺個什麽態度……”


    小林咬著嘴唇,眼淚都要出來了。這段日子,水兒每天都要提起曲叔叔和天鵝,曲叔叔長曲叔叔短地沒停過,終於說得所有人都好奇起來,追著問這曲叔叔是誰。小林憋不住,把自己同曲風的交往合盤托出,林媽媽立刻上了心,便提出要請曲風來家吃飯。可是自己剛剛提了個頭,曲風已經一百個拒絕,還絕情地說什麽“不知道用什麽身份去見”,什麽身份?他根本是否認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本來是歡歡喜喜約了來看電影的――市麵上嘈吵了太久的《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小林早就聽說了,也知道“你媽貴姓”和“給個理由先”的經典對白,可是始終沒看到片子,同學們都說,這種電影是要叫上心上人一起欣賞的,在大笑中起個催情的作用――結果情是催了,可不是柔情,是傷情――根本整個後半場講些什麽小林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心裏,隻反反複複想著一件事:他不承認她,不承認他們的感情,不承認戀愛關係。那麽,他們之間算什麽呢?她算什麽呢?


    不等到電影散場,她就提出要迴家。出了場,卻又怕迴家了,怕就此把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歡情給衝淡了,總希望他再說點什麽,留個好的結尾,留個相見的餘地。這樣散了算什麽呢?明天見麵要不要再在一起吃午飯呢?在一起,又顯得怪;不在一起,又怕那幹女孩子們起疑心。要是沒有那些雙眼睛盯著還好,可是人是活在人群中的。這該死的實習期,什麽時候才能完呢?自己簡直就為了這實習期活著的,他們的交往,也是為了這實習期延續著的,延續得這樣委屈。


    小林低著頭,想起姐夫第一次來家吃飯的情形――因是頭次登門,太急於討好了,想要討好每個人,聖誕老人一樣地分禮物,人人有份。可是錢太緊,如果隻買一份大禮是登樣的,分散了來就都顯得寒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分禮物的時候十分羞窘,不敢直視受禮的人,聲音裏有那麽一種乞憐的味道,送了東西給人倒還像向人討錢似的――小林不知對著姐姐笑了多久,現在想起來卻覺得羨慕,姐夫的種種緊張是因為在乎,他太在乎姐姐了,太在乎她的家人了,所以才會那般無措。


    曲風卻是灑脫,從容自若地可惡。他當然從容,因為不在乎嘛。他根本懶得應酬她的家人,“不知道用什麽身份去見”,徹頭徹尾幹淨利落的一種否定。


    雨水在傘的邊緣跳開,濺落,不知疲倦地重複著這一過程。


    小林看到一滴水落在衣襟上,不是雨滴,是自己的淚。


    她起了恐慌,怕這淚被曲風看到,曲風是不喜歡擔責任的,如果他看到自己流淚,會覺得不勝煩惱而急於脫身,那麽他們就真的完了。


    如果她想他認真,就非得做出對他不夠認真的樣子來――這點道理她懂,隻是做起來太難。


    她急急地轉身拭淚,可是曲風已經看到了,果然便有幾分煩惱,耐著性子問:“怎麽哭了?”


    “看電影看的。”小林答,強顏作笑,“同學說每個人看《月光寶盒》都會大哭一場,我還不信……”


    曲風輕描淡寫地說:“改天借碟迴來再看一遍好了。”


    改天,曲風果然買了《月光寶盒》的碟片迴來,可是沒有邀請小林。


    小林迴家對母親說曲風已經答應來吃飯,可是最近團裏事忙,時間要往後拖一拖。她不肯說實話,不隻是騙家人,也是騙自己——她願意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曲風會來家裏吃飯的,隻是時間略微延後罷了。


    男人和女人之間,要麽情,要麽欲,總得有一樣往前走,不然多半不長久。小林覺得自己和曲風的路就快山窮水盡,又迴到了最初的情形——若即若離,不尷不尬。


    若不是有水兒這個小天使做擋箭牌,也許他們早就完了。


    是因了水兒,才找到藉口繼續同曲風在一起的——曲風在水兒麵前,一改他大男人的粗豪散漫,變得細心而溫柔,予取予求,百依百順,對女孩所有的願望都給予滿足。


    小林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擁有那樣的影響力。


    但是另一麵,曲風和水兒的過多接近讓她在慶幸之餘,又隱隱覺得不安。


    他從不把天鵝單純地看成是一隻鳥,也不把水兒當作小女孩,對她說話時,態度溫存鄭重,完全像對對待一個有思想有品味的成熟女子。


    他買給她的禮物,從來不是巧克力糖洋娃娃那些小兒科,而是成套的郵票,水晶花瓶,各色緞帶,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擺裙,將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


    有一天小林凝視外甥女兒,忽然發現她絕似一個人:那驕傲的天鵝公主阮丹冰。


    曲風在不知不覺地將水兒扮作阮丹冰。


    小林因此考慮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變穿衣品味和化妝風格,試著購過幾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


    丹冰穿得再簡單,也還是豪華;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


    華麗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


    丹冰在精神上占據著絕對的主宰地位,壓倒一切的優勢。當她在舞台上,一襲羽衣,飄搖曼舞,不發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為絕對焦點,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舞得那樣輕盈而自我,遺世獨立,目無下塵,仿佛舞台就是整個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腳尖點到哪裏,追影燈也照到哪裏,就好像她自身會發光似的——那樣沉默而轟動,肅豔而眩暈,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清華寂豔。


    小林盡管不情願,最終也隻得承認,丹冰是美的,獨一無二,不可模仿。


    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風和水兒和天鵝,畢竟在一起度過了無數個溫馨的晴雨黃昏:下雨的時候,一起坐在客廳聽音樂;天晴,就去公園釣魚。


    水兒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可是喜歡太陽,喜歡花,喜歡純淨的空氣。也許是她知道這一切對她都不久長,所以格外渴望。她的眸子裏,總是露出那樣驚喜珍愛的神情,令曲風憐惜不已。


    小林說:“看著水兒,讓人覺得生命太過脆弱,不堪一擊;可是看著水兒,又覺得生命實在可貴,應該把握。”


    曲風忙碌地給魚鉤上餌,不說話。


    小林又說:“前幾天,你不是說小區物業辦又找你了嗎?你打算把那隻天鵝怎麽辦?送動物園還是正式領養?也不知道允不允許家養天鵝做寵物……”看一眼曲風的表情,又趕緊說,“哎,我知道,你又要說了,天鵝不是寵物是朋友,可別人不這樣想啊,畢竟,她是一隻鳥,不是人;再說,就算是人,也得辦暫住證兒呢,不能這麽著就住下了呀。”


    “我說過等她傷養好了要放飛的。”曲風終於說話了,“可你看她跟水兒玩得多開心,我舍得放,水兒舍得嗎?”


    “你對水兒比對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說。


    曲風看她一眼,將釣杆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說:“你對天鵝也比對我好。”


    曲風看著魚鉤,答非所問:“這湖,怎麽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間斷地,接著說:“你對阮丹冰……”


    曲風忽然打斷她:“我對丹冰可沒有對你好。”他從不曾與她約會,也沒有陪她釣過魚。


    小林搖頭,慢吞吞地說:“如果變成植物人的是我,你會那樣不知疲倦地彈琴給我聽嗎?”


    曲風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麵,看著湖上亭亭的荷葉和打著苞兒的荷花箭,許久,一字一句地說:“她是為我變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聲。


    同為女子,小林約略猜得出丹冰對曲風的不同尋常的感情。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奮不顧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


    可是,她不敢把這層意思說破給曲風,怕他從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時,她亦不能自知,如果當時在舞台上、在曲風身邊的人是她,大燈掉下來的時候,她會不會有勇氣撲上去、舍己救人。


    她愛曲風,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綁在“一起”,但前提是“活”著。如果麵對死亡,她還要和他分享嗎?


    她想自己沒有那份勇氣。


    可是丹冰有。


    丹冰為了曲風而喪命。


    生與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與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與上帝做交易,交換曲風的命。


    如果不是愛,小林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使一個柔弱的女子擁有這樣的勇氣。


    曲風沒有親人,最愛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愛曲風的,大概隻有上帝;而比上帝更愛曲風的,是阮丹冰!


    湖邊,水兒在給天鵝洗澡,引來無數小朋友圍觀。“噫,天鵝哎,真的天鵝!”“她有一隻天鵝!”“媽媽,我也要,我要那隻天鵝!”


    她們擁上來問水兒:“這隻天鵝是你家的嗎?”“她聽你話嗎?”“她不跑嗎?不飛走嗎?”當她們發現天鵝竟可以聽懂人話的時候,都驚訝羨慕極了,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天啊,這是一隻天才天鵝!”“太了不起了,你可以養一隻天鵝作伴!”“怎麽樣才可以有這樣一隻天鵝呢?”“你能讓她跟我們玩一會兒嗎?”“我叫圓圓,你叫什麽?”


    “我叫水兒。”水兒的小臉興奮得通紅,太威風了,有一隻天鵝做朋友,而且,是這麽乖巧聰明的天鵝。


    “我的天鵝會跳舞!”她說,“會表演童話故事《胡桃夾子》。有個聖誕節晚上……”現學現賣地,她把曲風講給她的故事原樣照搬給了新結識的小朋友們。


    曲風遠遠聽見,縱聲大笑起來。


    小林感慨說:“很少見到水兒玩得這樣開心,也很少看你這麽開心。”


    “你呢?你開心嗎?”


    “這要問你。”小林微笑。“如果你肯對我好一點,我就會很開心。”


    “你在吃醋?吃天鵝的醋,小女孩的醋,還是丹冰的醋?”


    “都有。”小林誠實地迴答,仰起頭等待著,“如果你對那根魚杆過多關照,我也會吃魚杆的醋。”


    曲風忍不住微微一笑,拉過小林,輕輕俯下頭……


    遠處,忽然傳來孩子們的爆笑聲。原來,是水兒的故事講到了那甜蜜的結局。孩子們都聽得入了迷:“真的嗎?糖果王國?巧克力人兒?”


    “真的。天鵝會跳呢。”水兒說,唯恐人家不信,摟著天鵝的脖子商量著,“你跳給她們看好不好?你跳那天在曲叔叔家跳的那種舞好不好?”


    天鵝也很興奮,很久沒看到這麽多人了,這麽多天真燦爛的笑臉,她的表演欲又上來了,她天生是活在舞台上,活在觀眾的崇拜裏的,隻要有掌聲的地方,就應該有她的舞蹈。


    她飛起來了,在湖上盤旋曼舞,做出各種俯低仰高的姿勢,忽爾振翅騰起直衝九宵,忽爾收攏羽毛悠遊湖上,忽爾猛地一揚頭,一道水花飛濺出七色彩虹,忽爾一低身紮入湖中在花間銷聲匿跡,轉眼卻又在湖岸重新浮現……在孩子們的歡叫聲中,她覺得自己的表演比任何時候都有意義,比萬人劇場的舞台都更加閃亮。


    孩子們叫著,跳著,歡唿著,爭著和水兒交換友誼,又輪流同天鵝合影。


    曲風也收了釣杆,參與到孩子的隊伍中,給他們充當義務攝影師,兼造型顧問,不住指揮著:“靠近一點,天鵝的頭再揚高一點!”“對,這位小朋友笑一笑,眼睛看著天鵝!”“摟著天鵝的脖子,沒關係,別怕,她不會咬你的!”“好極了,笑一笑,再來一張!”


    天鵝溫順地,合作地,擺出各種姿勢任孩子們拍照,把她的笑臉和他們的笑臉重疊在一起,那些歡快的無憂無慮的笑聲感染了她,她也縱聲笑起來:“嘎嘎!嘎嘎嘎!”


    孩子們又發現新大陸般驚喜:“天哪,她在笑!她的笑聲多好聽呀!”


    天鵝大喜,終於有人發現自己的笑聲也很好聽了!哼,這些孩子們才真正懂得欣賞,才是知己呢!她更加縱情地笑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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