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打馬虎眼。


    方院長想起此行的目的,一時怒火中燒,她一把揪住隆卡斯的耳朵,毫不顧忌對方的身份,劈頭蓋臉的罵道,“少給我裝糊塗,小漁呢,你把他拐到哪裏去了!”


    隆卡斯肥碩的身軀隨著那隻揪住他命脈的魔爪上下搖擺,疼得齜牙咧嘴,“輕點……輕點……你聽我說……最晚到下午,他就迴來了!”


    方院長發泄了一番,怒氣總算宣泄了不少,聽到莫漁平安的消息,漸漸放下心來,她走到皮隆卡斯的辦公椅前坐下,拍了拍扶手,冷聲說道;


    “當初你答應過我什麽,自己不記得了嗎?你說任務沒有什麽危險,當天就能迴來,公司人手緊張,我才讓小漁幫你的。還是說這位高權重的椅子坐了太久,瞧不起隻是布衣百姓的故人了!”


    隆卡斯偷偷瞟了眼方院長的臉色,終究沒敢坐下,他像是一名向領導匯報工作的下屬,卑微而可憐得聆聽著領導的訓斥,就在不久前,小秘書也曾與他有著一樣的體會。


    “瞧你說的,這不是在罵我嗎?”


    “不敢!”方院長將頭扭向了一邊,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這是不敢嗎,隆卡斯心中無力地吐槽著,“你應該相信我。莫漁是個很有潛力的年輕人,不應該一隻被關在籠子裏被圈養的小鳥……”


    不知哪一句話觸了方院長的黴頭,她憤怒地一拍桌子,身子猛地從椅背上前傾,上身像是一株挺拔得鬆樹,“你什麽意思,是說我的醫院是一座令人絕望的監牢嗎?隻有我才了解他,隻有我能照顧他……他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他沒辦法好好照顧自己,沒辦法獨立生活。荒原那麽危險,你讓他獨自出去,生病了怎麽辦,遇到壞人怎麽辦?”


    說到這裏,她的聲調漸漸變低,“他如果迴不來了,我怎麽辦……”


    “這就是你如今的問題了!”隆卡斯沒有再迴避,而是難得的正色起來,“碧雲,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我了解你,你的心善良而敏感。那個孩子是你從小養大的,傾注了全部的感情,這些我很了解!”


    “但是,每個孩子都有長大的一天。當他有一天學會了張開翅膀,你要做的,是放開情感的鎖鏈,目送著他去嚐試飛翔……”


    “可是……”


    隆卡斯搖了搖頭,“你不可能照顧他一輩子,最好的方法是,讓她在你的目光中獨立成長。每個人從呱呱墜地開始,便是獨立的個體,他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你的孩子。”


    “在我看來,還沒長大的人,不是莫漁,而是你。起碼作為監護人的角色,你還沒有那麽成熟!”


    方院長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什麽,她沉默下來,腦海中浮現出過去二十多年裏的一幅幅場景。


    大雪天裏,被家人丟棄的小男孩蜷縮在垃圾桶旁邊瑟瑟發抖,在路燈下啃著凍的得硬邦邦的饅頭,破破爛爛的衣服上落滿了雪花,卻沒心沒肺得衝著一個陌生女人咧嘴笑著,嘴唇上裂開了一道道血口。


    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卻興奮地衝著她展示自己四分五裂地簽名。


    連調味品都認不全,就興衝衝地跑去食堂,要給她做一份獨一無二的生日蛋糕。


    ……


    這樣沒心沒肺的孩子,怎麽能讓人放心!


    但他懂得在天冷的時候將身上的外衣披在自己的身上。


    懂得下雨的時候跑來辦公室給自己送傘,卻忘記穿上雨衣。


    懂得在她疲憊的時候,幫她揉揉僵硬地肩膀。


    ……


    無數個圖景在方院長腦海中閃過,究竟哪個畫麵裏的孩子才是真實的他呢?他時而聰明體貼,又時而智商下線。


    過了良久,方院長才從漫長的迴憶中迴過神來,她雙手扶著桌麵站起身來,嘴角露出一絲所有若無的微笑。


    熟悉方院長所有習慣的隆卡斯明白,老朋友已經想通了,於是他也跟著笑了。隻是,沒過多久笑容就僵在了臉上,暗罵自己草率了。


    “這次姑且原諒你了!但是,鑒於任務過程中提供的情報支持極為不利,危險評估極其失當,後勤保障極其缺失,支援力量準備嚴重不足……種種過失讓小漁麵對的任務複雜度和危險性成指數型提高,如果將經過投訴給安全監督委員會……”


    “當然,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也不想這麽做。”


    隆卡斯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忍著肉疼當機立斷,“任務的報酬將按照b級任務支付,內部係統的總結報告中,莫漁的穩定性評估提升至90%……”


    方院長手指著牆壁上一副價值不菲的油畫,“這幅畫……”


    隆卡斯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扶著桌子,強撐著體麵,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會就派人給你送去……”


    方院長搖了搖頭,“折算成現金……”


    ……


    流風崖。


    一名士兵跑來喬的麵前,匯報道,“喬少爺,已經布置好了!”


    喬點了點頭,“按計劃進行吧!”


    一旁的艾倫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壓抑著心中的不安,低聲問道,“我們要迴去了嗎?”


    喬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見艾倫麵露不解,語氣裏帶著一絲歉意,耐心的解釋道:


    “我們要迴去了。但這座基地裏的人,不能迴去了!”


    “事情已經傳開了,這是長老會給出的交待!”


    艾倫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變得蒼白如紙,“怎麽可能?這不可能!這座基地對家族無比重要,而且已經投入了那麽多資金……而且,基地裏每一名研究員都已經可以獨擋一麵,並且對家族忠心耿耿,他們是家族最寶貴的財富……”


    “價值是相對的,艾倫!很遺憾,對於長老會的決策,我無能為力!”


    艾倫忽然想明白了什麽,慘笑道,“喬,長老會在接機對你發難,這次死的人是我,下次,也許就會輪到你了!”


    喬輕輕拍了拍艾倫的肩膀,輕聲說道,“也許你是對的!但很抱歉,我已經別無選擇!”


    數百名基地裏的工作人員被捆綁著扔進了他們曾經為之奮鬥過漫長歲月的基地,這裏曾經存放著他們的理想、希望和利益,這一次,他們將充滿絕望地長眠於此,與冰冷的牆壁、設備和數據徹底融為一體,前往另一個隻存在於幻想和奢望中的屬於亡者的世界。


    他們曾經隱姓埋名工作在這裏,如今,將以同樣的方式,告別這個充滿遺憾的世界!


    厚重的金屬門帶著隆隆得顫音緩緩落下,如同按部就班行進在軌道裏的命運。


    半個小時後,地下基地的深處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耀眼的火光和強烈的衝擊波掀開了厚重的封土,衝上了地麵。


    像是被推翻了第一個多米諾骨牌,又像是被毒蛇慫恿著偷竊了伊甸園裏的蘋果的亞當和夏娃,迎來了上帝嚴厲的懲罰。


    爆炸和火光變成了一場殘忍的接力,流風崖裏四處充滿了彈藥,如今像是盛大的焰火表演一般,接二連三的爆發出來。


    死亡在晨光中猝不及防地降臨了,然後如同狂風暴雨般蔓延著。無數條生命在睡夢中,來不及做任何迴想和掙紮,便在致命的爆炸中瞬間枯萎、凋零。


    這座曾經繁盛一時的軍火黑市,將禁用明火和火藥武器當做共識的地方,在隆隆得爆炸聲中,猝不及防地永遠歸於寂滅。


    十幾裏外的一處山丘中,何歡眺望著著遠處在衝天的火光中悲鳴的流風崖,瞳孔中也燃燒起了一團熊熊烈焰。


    歲月和生命,愛與恨似乎別無選擇的隨著漸漸熄滅的火光一同消亡。但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野心和欲望落地生根,以灰燼為肥料埋下了可以在春風中隨時死灰複燃的種子。


    何歡活了下來,成為生活在流風崖的數千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因為,她獲得了凱恩斯家族第七順位繼承人——喬·凱恩斯的青睞,這也是出乎她預料的事情。


    喬·凱恩斯不費吹灰之力得道破了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畢竟,在她的計劃中,自己的生命也是必要的代價之一。


    她引導著陳餘撞破劉楓偽善肮髒、令人不齒的一麵,想要借陳餘之手,擺脫劉楓的魔爪。陳餘沒有“挺身而出”讓她有些意外,但也讓她確定自己找到了一枚有足夠能力和分量的棋子。


    禮拜儀式也被她利用,作為將棋子引入轂中的籌碼。她知道紫羅蘭公司高傲的雇員們強烈的正義感,正如他的父親一樣,將自己當做無所不能的救世主;她知道盛大的人群一定會吸引兩人的目光,等他們明白賜福和祭品的含義,就絕不會袖手旁觀;而想要調查真相,牧師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於是,她向劉楓毛遂自薦,甘願用自己特殊的身體幫助想要在權位上更進一步的劉楓獲得上司的青睞。時間正好是昨天晚上,劉楓很滿意,牧師也很滿意,她也很滿意,因為陳餘和莫漁果然出現了,並“恰巧”撞見了牧師和劉楓的交易,並爆發了衝突。


    劉楓死了,其實他早就該死了,恰好死在了他已經沒有了最後的利用價值的時候。而且,還將自己摘了出來,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受害者角色。


    但這還不夠,自始至終,她想要做的,就是將殺死父親的幕後黑手送進地獄。


    牧師、首領才是她想要借助紫羅蘭之手鏟除的對象,隻要陳餘和莫漁死在流風崖,已經在這裏接連損失了三名代理人的紫羅蘭,就一定會將目光投向這裏,流風崖一定會遭到殘酷的清洗。


    但計劃還是出了意外,莫漁出乎意料的爆發,擊潰了唐季唐德的人馬,但也引出了另一個蟄伏在地下的龐然大物,那處巨大的地下基地,也許和父親死前不久發現的秘密有關。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徹底脫離了她的掌控,但總的來說,局麵還在朝著她的預期目標在發展。


    因為隻要陳餘和莫漁死了,她的仇人用不了多久也會死。


    但更大的意外發生了,基地出現了事故,甚至僅靠基地的力量已經無法解決。


    那個時候,她反而輕鬆下來,因為她已經意識到,事情鬧的越大,吸引得目光越多,她想要的結果反而更加容易出現。因為,無論是哪方勢力下水,都需要合適的替罪羊。唐季唐德兄弟的身份再合適不過,他們的死亡隻是時間問題。


    她的計劃順理成章的朝著既定目標推進著,但她卻敏銳地察覺到,有些意外出現的太過刻意和牽強,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暗處操.弄著。


    比如,基地的設備運行了那麽久,怎麽會那麽巧今天忽然發生意外,比如為什麽陳餘、莫漁兩人是怎麽進入基地的,並且在主動暴露行跡前,一直都沒被發現……


    細想起來,這些草灰蛇線實在經不起縝密的推敲,但是,它卻足夠隱秘,出現的時機總是恰到好處。


    登台獻唱的戲子,換上了將軍的扮相,縱橫捭闔惟妙惟肖,卻仍舊擺脫不了任人擺弄的命運。


    直到喬·凱恩斯出現,一切才變得理所應當。


    因為,他才是真正在幕後下棋的人。


    在何歡準備在臨死前目睹一場兵荒馬亂的狂歡之時,喬·凱恩斯出現了。他睿智精明,又兇狠果決,是一名天生的領袖。


    喬深邃的目光似乎可以輕易地洞穿重重迷霧,洞見真相,看到潛藏在塵埃中的過去和未來。


    她的心中沒有多少歡喜和慶幸,但也沒有多少不舍和悲傷。


    她的命運從今天開始邁入了一個轉折點。既然活下來了,那就換一個活法,好好活下去吧。


    引子也許早在父親死前就已埋下,自己、流風崖、紫羅蘭甚至是那座凱恩斯家族的那處秘密基地,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視線。


    真是好大的手筆,但他究竟想要達到什麽目的呢?畢竟從明麵上來看,凱恩斯家族損失了一批精英和珍貴物資,付出的代價同樣慘重。


    家族,家族?是了,也隻有這個解釋最為合理。


    他要對付的,也許正是凱恩斯家族內部的某股暗流。


    何歡猜對了,但也猜錯了。


    當喬·凱恩斯微笑著對她說“做的不錯”的時候,她渾身一震,想明白了最後的殘缺的拚圖,眼眸裏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亮。


    喬·凱恩斯讓她說出一個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何歡幾乎不假思索的道,“我可以成為少爺身邊的另一名棋手,幫少爺坐上家族最高的那一把座椅。”


    喬·凱恩斯卻搖了搖頭,“706號生物實驗室是我的產業,你應該猜出來了,一步步毀掉它的人也是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猜猜看,我為什麽這麽做。”


    何歡心神受到了強烈衝擊,幾乎站立不穩,她絞盡腦汁,卻仍舊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半晌,她苦澀的說道,“我猜不到。肯這麽做的人,多半是個瘋子!”


    喬·凱恩斯卻大笑起來,“答對了,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吧!相信我,我們的征途漫長而壯麗,布滿了腥風血雨澆灌的鮮花,絕不缺少浪漫……”


    “少爺,能問你個問題嗎?”


    “不能……”喬·凱恩斯轉身麵向披上了朝霞的天空,一隻手朝著前方虛握著,像是想要緊緊抓住什麽,他的身影被晨光勾勒出了一層金邊。


    “開個玩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既然是自己人就沒什麽不能說的。我要了結一樁恩怨,並且像你一樣,親手為自己的死去的親人討迴公道!”


    “不過我比你更有耐心,到今天為止,已經準備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了……該到收官的時候了!”


    “很有意思的理想,不是嗎?”


    ……


    “死了好多人……”


    “是啊,死了好多人!”


    “……不能就這麽算了!”


    “等我們有了足夠力量的時候,要讓惡人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駕駛室裏,陳餘和莫漁的目光隔空相接,達成了共識,隻是,這個目標看起來像是一座高入雲端的山峰,過於遙遠和難以觸及!


    但是,他們身上並不缺乏膽量,上山的路無論怎樣崎嶇和陡峭,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總有到達山頂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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