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主管貝克特並沒有如其他手下一般享受下班後的放縱,他如往常一般,一個人坐在資料室的長椅上,翻閱著昨天剛剛送來的最新一期的《基因月刊》。


    這是生命科學領域最權威的學術刊物,其刊載的論文無一不出自生命科學各領域領航者們之手。


    他認真研讀分析著最新的研究動向,腦海中卻還有一個潛藏的想法——也許用不了多久了,他的名字也會被鉛字印在這薄薄書冊的某頁,成為生命科學領域最閃耀的幾顆明星之一,或者,去掉“之一”!


    他如是想著,一時有些出神,眼前的文字也變得有些模糊。


    好在喉結上一絲冰冷的寒意讓他即使清醒過來。他怔了一下,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見到一把冰冷的匕首鋒利的刀鋒抵在他的脖子上。


    閃爍的寒芒無聲地訴說著威脅,似乎下一秒就能將擋在刀鋒前的一切輕易割斷!


    一道略帶低沉的聲音幫他解開了當下的疑惑。


    “貝克特先生,請你幫個忙。同意的話就點點頭。不同意的話……後麵的事你就沒必要知道了,哦,你也沒辦法知道。”


    “不要讓我難辦,先生!”


    貝克特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便順從的點了點頭。雖然下達指令的聲音溫和、年輕,甚至像是鄰家男孩有些羞澀的請求,但本能告訴他,如果拒絕,將會發生十分不幸的事情。


    “我想我們可以談談。”貝克特緩緩地舉起了雙手,示意自己不會反抗,“我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如果你能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當然!”


    資料室的長桌旁,陳餘、莫漁和貝克特分坐兩邊,各懷心思地互相打量著。


    陳餘手中把玩著一把小巧的匕首,鋒利的刀刃在他的指尖跳躍舞動,像是鉛筆一樣乖巧。


    刀身反射的寒光不時劃過貝克特的眼簾,明明隔著一張長桌,他卻感覺匕首的每一次跳動都是拍在他的臉上。


    兩個年輕的不像話的男人無比自然的坐在對麵,仿佛他們才是這裏的主人。


    沉默加劇了緊張的氣氛,貝克特提了提嗓子,低聲問道,“你們想要什麽?我雖然是這裏的主管,但擁有的權限極為有限,一切都要聽從總經理的調遣。”


    莫漁雙手合攏,肘尖放在桌上,雙手托著下巴,百無聊賴的四下打量著,顯然沒有迴答的興趣。他身後的小學生虛影,和他保持著一樣的動作。


    陳餘一邊把玩著匕首,另一隻手輕輕敲擊著桌麵。


    他眼簾微垂,視線不知飄往了何處,口中卻說道,“我雖然很怕麻煩。但一旦遇到不得不做的事,就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你知道龍神教的事情吧!”


    “……略有耳聞。”


    “我們來找幾個失蹤的孩子。按你們的說法,是在昨天的禮拜儀式上,和龍神一起消失的——‘祭品’。”


    “昨天?”貝克特思索片刻,“哦,應該在d2監區,用來做活體人類標本都被關押在那裏!”


    “實驗標本?”


    陳餘皺了皺眉,很不喜歡這種稱唿,更不喜歡貝克特說出這個詞匯時漠然的態度,“他們是和你一樣有血有肉的人,你不覺得這樣稱唿同類很不禮貌嗎!”


    “先生,我理解您的不滿。”貝克特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緊繃的神經也隨之鬆弛了幾分,“我不是冰冷的機器,也有著自己的情感。”


    “但當一名醫生來到手術台前,麵前躺著的病人便成了沒有性別沒有溫度,僅僅是需要糾正偏差謬誤的……特殊物品。科研也是這樣。”


    他認真說道,“如果被情感左右理智,眼睛就會被遮擋,智慧會被蒙上塵埃,真理便會失之交臂。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對科學來說,時時刻刻保持客觀地看待一切,是前行的基礎,當然,也是不得不背負的詛咒。”


    “科學?真理?真是虛偽無力的遮羞布。”陳餘冷聲譏諷道,“難道不是名利和私欲?你們正在做的研究,不提道德和良知,再次一步,已經突破了法律約束的文明社會所需遵守的最低行為標準。你們,突破了底線!”


    “如果你的所謂研究公之於眾,我敢保證,明天一早你將被釘在恥辱的絞刑架上,被曆史永遠的唾棄!”


    “您的正義感令人欽佩。”


    貝克特忘記了自身的處境,像是在麵對這誌同道合的朋友,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在這個時代,像您這樣的人不多了!畢竟在很多人眼裏,法律隻是一張畏強淩弱的薄紙,是合理利用就能獲取利益的工具。”


    貝克特又變迴了那個學識淵博把控著這個基地研究進程的主管,恢複了應有的從容與威嚴。


    “但您太年青了,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它很複雜,有陽光也有陰影,還有著許多肮髒和汙穢的毒瘤。無處不在的詭異汙染,永遠除之不盡的變異生物……人類迄今為止付出了難以想象的犧牲,卻也隻是勉強做到苟延殘喘。”


    “當舊世界毀滅,彼岸載著殘存的文明餘火掙紮著行駛到新世界的時候,我們就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了。真相就是這麽殘酷並且令人絕望。”


    “人類是掙紮在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是一群吸食著舊世界遺澤,可憐得竭澤而漁卻不自知的寄生蟲。”


    “舊土需要一場革.命,隻有經曆了足夠的痛楚和流血才能徹底改頭換麵。隻有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才能引領它完成這場蛻變。我想您是一名理想主義者,當然我也是,我甚至可以保證,這座基地裏每一名兢兢業業的研究員都是這樣的人。”


    “但人類還有希望,科學便是唯一的曙光。隻要跨物種基因組合及編輯技術成熟,我們就能控製舊土世界無處不在的變異生物的進化方向,甚至有機會永遠地將詭秘的侵蝕和汙染徹底消除。我們就可以恢複舊世界的榮光……為了這樣整個人類長遠的福祉,些許犧牲又算得了什麽!”


    貝克特雙眼中閃爍著難以名狀的亮光,向一名正亢奮演講著的演說家,聲嘶力竭地向台下的聽眾描述著自己心目中的烏托邦。


    “我們都有著堅定的信仰。正因如此,才能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堡裏年複一年的和枯燥數據打交道。”


    “科學是引領文明前行的先驅,而我們,是一群隱姓埋名的護道者。”


    陳餘的情緒受到了莫名的感染,心動於他慷慨展示的理想世界,但腦中名為理智的聲音警告著他,這隻是一群瘋子的一廂情願。改變世界什麽的,聽著就是無比遙遠、難以實現的浩大工程,是酒後癡狂的豪言狀語。


    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得煩躁。他被說動了,意識深處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常識中的是非觀忽然失去了足夠的理論根基。


    他不覺得自己是錯的,但矛盾之下,卻不願再繼續這個宏達而沉重的命題。


    一旁的小學生也流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資料室裏的空氣有些沉悶,隻有空調的出風口不時發出微弱的噗嗤嗤的冷氣流動的聲音。一場無人預料驟然發生的關於世界觀的爭論以沉默結束。


    良久的沉默使得氣氛有些沉重,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噠,噠,噠……


    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不知何時悄然中斷的手指敲擊桌麵的聲音再次響起。陳餘再次開口,強烈的口渴感讓他的嗓子有些發癢,聲音也帶著一絲沙啞。


    “你有你的理想,但我也有我的堅持。此刻,你的生死握在我的手裏,所以……你得聽我的!”


    “現在,立刻帶我們去見那幾個孩子。”


    “當然!”


    貝克特的微笑逐漸收斂,“但在這之後呢?雖然我不清楚你們怎樣進入守衛森嚴的基地,但無論是誰,想要無聲無息的安全退出,還帶著一群累贅……我不覺得有人能夠做到。”


    他的眼神似乎另有深意。


    “你們將要麵對的,是淩駕於規則之上的力量。”


    “不勞你費心,那是我們的事。”


    從進入資料室開始就一直神遊物外的小學生忽然開口,“做出選擇的時候,就要對過程和結果有所覺悟。”


    眼鏡片的反光遮擋住了他的眼睛,小學生抬頭直視著貝克特,嘴角漏出一抹微笑,“貝克特先生,你呢,你做好覺悟了嗎?為了所謂的信仰,和你的選擇。”


    “……”貝克特低頭不語,不知在想什麽。


    “鐺,鐺,鐺……”


    房間裏機械式時鍾的指針準確停留在十二點的方向,盡職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waining……”


    “waining……”


    “waining……”


    冰冷生硬的機械女聲踩著報時的鍾點驟然響起,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走廊裏旋轉著的紅藍交織的光芒。


    709號生物實驗室,響起了自成立以來的第一次警報。


    貝克特的臉色頓時變了,他耳廓動了動,嘴唇有些發白。


    “出事了!”


    他飛快得打開標本室裏的電腦,甚至忘記了坐下,彎著腰急迫得在鍵盤上一陣敲打,屏幕上的進度條轉了幾秒後,安全密鑰驗證通過,他登錄了自己的內部賬號。


    地下三層的監控畫麵很快出現在屏幕裏。大部分探頭傳來的畫麵都比較正常,隻有c區的畫麵有些模糊,出現了大片朦朧的紅色霧氣。


    在霧氣稀薄的地方,隱約有龐大的陰影一閃而過。


    盡管畫麵並不清晰,但僅憑輪廓,貝克特還是分辨出了,那些陰影正是本該休眠在實驗艙培養皿裏的實驗體。


    時間突然凝固了,貝克特像瞬間蒼老了十歲,頹然得坐了下來,茫然、彷徨、驚恐、猶豫、決然……種種複雜甚至互相矛盾的情緒在他眼中交替閃過。


    陳餘和莫漁也看到了監控中的畫麵。驚愕之餘,發現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趁亂帶著孩子們逃出去。


    貝克特隻是失神片刻就清醒過來,歲月帶給了他應有的沉穩與智慧。


    他從抽屜裏取出一隻白色ic卡和一張平麵圖遞給陳餘,落寞而又堅定地說了一番聽著沒有任何邏輯的話。


    “我今天沒有見過你們。”


    “我的私人物品失竊了。“


    “現在,我需要盡快迴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陳餘和小學生相視一眼,沒有進行交流,卻默契地側身後退一步,讓開了一條路。


    此刻,拋開立場,勇氣和責任值得被尊重。


    走廊裏除了刺耳的警鈴,還不時傳來慌亂的腳步和驚恐的尖叫聲。


    貝克特理了理被汗水打濕的,驕傲而又孤單的貼在光禿禿的頭皮上的幾縷頭發,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在人群中逆流而上,如此孤單,如此決然。或許與偉岸無關,但帶著一種難言的複雜意味,理想,堅守,還是良知?


    恐怕連背影的主人自己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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