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前生的記憶


    元歌和宋詞聽到消息,一齊趕到醫院來。慰問病號也不忘記吵架,三言兩語又火拚起來。


    恰好小李也在,見到兩位佳麗,借口買水果趕緊迴避。


    我沒力氣再給兩人做合事佬,有氣無力地說:“趁我病取我命,你們可不可以換個地盤吃講茶?”


    兩人也自覺過份,總算平靜下來,翻開帶來的資料說:“這是你上次從大學借的書,很有參考價值。看,這一章寫的就是清宮格格出嫁的規模陣仗。”


    那些書,便是張楚借給我的,也就是在那個下午,他告訴我他已婚,同時讓我知道,張楚就是張國力。


    我努力忍住要吐的欲望,強迫自己沿著宋詞做好標記的地方一行行看下去。


    原來清宮嫁格格要行“九九大禮”的,額附行聘用的每樣禮品數都要暗含“九”或者“九”的倍數,因為“九”為乾,至陽至剛,象征皇家至尊。比如9對馬,18具鞍,81隻羊,90桌酒席等等,分別由上駟院、武備院、內務府收管。


    而皇帝嫁女的賞賜更加誇張,看了那張嫁妝單子,那叫人明白為什麽古人說女兒是賠錢貨。通常單是頭飾賞賜就有紅寶石朝帽頂一個,嵌二等東珠10顆;金鳳5隻,嵌五等東珠25顆,內無光7顆;碎小正珠120顆,內烏拉珠2顆;金翟鳥一隻,嵌碎小正珠19顆,隨金鑲青金桃花持件1個,穿色正珠188顆;帽前金佛一尊,帽後金花兩支;金鑲珊瑚頭箍1圍,金鑲青金方勝1件,金嵌珊瑚圈1圍,珊瑚墜角鵝黃辮2條,雙正珠墜1副……


    “多麽誇張!”元歌感歎:“這還光是頭飾,要是加上朝珠、梳妝品、毛皮衣料、家俱擺設,乖乖,這合成人民幣得多少錢哪?她一次婚禮用度可以讓整個村農民吃一輩子,哦不,起碼是整個縣城的人吃兩輩子。”


    宋詞輕輕“哼”一聲,滿臉不屑,雖然沒有開口,但是那付“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的表情已經早形於色。


    我怕二人再吵,正想說點什麽岔開,小李迴來了,熱情地招唿大家吃水果,並隨手拿起一隻梨子問我:“要吃水果不?我幫你削好。”


    元歌感歎:“有這樣好的一個青年陪在身邊,做夢也該笑出聲來的,唐詩,我不明白你怎麽還會生病?”


    她一向最擅長的就是送人高帽,可是這次未免有些亂點鴛鴦譜,我發窘,好在小李很快自我解嘲說:“好青年從來都是用來學雷鋒的,所以天生應該出現在病房裏。”


    元歌發現新大陸似地輕唿:“原來你不僅親切,還很幽默呢。”


    小李臉紅起來,梨子削好,早已忘記初衷,昏頭昏腦地遞向元歌。


    元歌嬌笑:“我又不是病人,怎麽好意思要你照顧呢?”


    宋詞“吃”一聲笑出來。小李自覺失態,愈發臉紅,搭訕地翻著元歌帶來的資料,因看到一本小說,隨口問:“這寫的是一個什麽故事?”


    “女作家葉細細的新作《傷感之城》。”元歌答,“重新翻寫孔雀東南飛。”


    “焦仲卿和劉蘭芝?是古代故事?”


    “不,是現代故事,說劉蘭芝被焦仲卿休妻後,被兄嫂逼嫁,迫不得已,投水自盡;焦仲卿聽到消息,也自縊於庭樹。死後,兩人的靈魂曆劫轉世,憑著半塊孔雀玉玉墜於今世重逢……”


    神思忽然又不受控製地飛馳出去。


    玉?又是玉?古今話本小說裏,凡有關前世今生故事,好像往往都會有一件首飾做信物,讓兩人隔世相認。我想起宋詞的玉龍佩,莫非也是如此?可是,它說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我望向宋詞,她本能地隔著衣服摸了一下胸前的玉龍佩,也正望向我,我們的心思在瞬間相通,一時都是若有所思……


    出院後,我開始每天跑往秀場看彩排。次次都可以撞到元歌和宋詞在嘔氣,簡直無一次例外。


    “追影燈要和大燈輪換使用,不然還有什麽驚豔效果?”


    “小姐,這是玉飾展,不是舞蹈表演,最重要的效果是賣玉飾不是表現舞美!”


    “賣也要賣得漂亮,賣出美感來,不然直接練攤算了,還搞什麽玉飾秀?”


    “依你說,想追求美感直接看芭蕾舞表演不就得了,跑到展示會上來做什麽?你到底有沒有搞清秀的目的?”


    兩個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而最絕的,是你不能說她們沒道理。簡直一般的理直氣壯。什麽叫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就是了。


    受到日間觀感的折射,夜裏也不得安寧,晚晚夢見兩人吵架。


    大概是研究了太久公主出嫁的緣故吧,在夢中,宋詞穿上了格格的服裝,鳳冠霞帔,珠光寶氣,而元歌做宮女打扮,五花大綁,還帶著鎖鏈。


    帶著鎖鏈的元歌委曲而宛轉,有種令人心動的淒美。宋詞格格指著一隻小小翡翠杯子喝令她:“這是賞給你的,喝下它!”


    元歌抬頭,眼神倔強仇恨,充滿不甘心,恨恨地盯著那杯酒。


    杯裏紅酒如血,不知怎的,夢裏我竟知道那是鳩毒,心裏一寒,也就驚醒,背上冷汗涔涔。


    再見宋詞,不自主地覺得猙獰,又聽她幸災樂禍地元歌上午被秦歸田糾纏的窘狀,那份刻薄令我深感刺耳,不由冷冷塞她一句:“元歌不是皇親國戚,處處被人欺負已經夠慘,你不幫也就算了,何必還要落井下石?”


    宋詞臉上一呆,十分不悅:“就因為我出身好她出身差你便站她一邊,莫非我做乞兒你才高興?”


    我一愣,這話聽在耳中好不熟悉,依稀仿佛,心底有個小小聲音在對我喊:“你同情她不過因為她是丫環我是格格,難道我任她擺布你才高興?”


    我定一定神,那聲音已然不聞。


    誰?誰是格格誰是丫環?我啞然失笑,這可不是白日夢魘?這次病後,我好像更容易做夢了,而夢與現實也越來越分不清。


    模特兒們正在便裝走場,排隊型,忽分忽合,鬧鬧嚷嚷,吵成一片,愈發令人迷亂。


    宋詞交我一張紙:“這是我做的功課,但是一下子找不全這麽多服裝,隻好先對付著排練。你看看有什麽要添改的?”


    紙上是背景圖上的各朝人服飾標準,自然以玉為主,計有玉扳指、玉手鐲、玉頂戴、玉璧、玉墜、玉環、玉鳳、玉珊瑚等等,真看得我眼花繚亂。


    急於補償剛才的態度欠佳,我大力讚揚:“做得很好,我沒什麽意見。”


    說話間,台上的鶯鶯燕燕們已經換了服裝,服飾頭型各不相同:旗袍、朝裙、一口鍾、百褶裙、馬麵裙、魚鱗裙、鳳尾裙、紅喜裙、玉裙、月華裙、墨花裙、葛布裙;鬆鬢、扁髻、元寶頭、圓頭、螺旋髻、拋家髻、巴巴頭、荷花頭、抓髻、如意頭、架子頭……一隊隊一行行,花團錦簇,搖曳生姿。


    我不禁醺然,輕輕念:“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顏先變。佇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三姝媚》。”宋詞說。


    “什麽?”


    “我說你剛才念的,是吳文英的《三姝媚》。”


    “一首詞?”


    “對,一首詞,你以前最喜歡念的。”


    “我以前?”


    宋詞也醒過來:“我說錯了,以前哪裏聽過你讀詞。可是我有種感覺,好像聽你念過這首詞似的。大概是另外一個朋友吧,想不起來了。”


    我愣住。我知道她沒有說錯,她說是我念過的,就一定是我念過的,因為這種感覺我也有,原來她和我一樣,都有一些記不起來的往事,關於我們兩個人的。是什麽?究竟是什麽呢?難道兩個人齊齊患了失憶症?


    宋詞又說:“對了,為了這次拍賣會,我們公司特地準備周末辦一次酒會預祝成功,一起來吧?”


    “我很怕見人多的場合。”


    “我也怕,可這是工作,而且,你才是主角。”


    “好吧,有時間我一定去。”


    酒會上,我終於見到“王朝”董事長何敬之以及那位著名的色狼經理秦歸田。


    老實說,兩個人給我的印象都十分不佳。


    何是個過分謹慎的人,與人握手時稍沾即鬆,態度緊張,又過分客氣,全不如他手下兩位女經理來得瀟灑自然;秦則不折不扣是個頭號色狼,看人的眼睛永遠色眯眯,不必說話,單被他看一眼已經讓人覺得受到侵犯。


    整個晚上,除了見麵道聲“久仰”之外,我再沒有同他兩人說過一句話,人群中見到他們走來即遠遠閃開。


    衣香鬂影間,忽然瞥見宋詞和元歌兩個冤家路窄,不知怎麽又鬥上了,隔得遠聽不清兩人在爭些什麽,但是麵紅耳赤,分明已劍拔弩張。


    我忙忙擠過去,剛剛站定,卻見元歌猛地將杯中酒潑向宋詞,宋詞向後一閃,差點跌倒,我連忙扶住,兩個人都被濺得一身鮮紅淋漓,如血!


    我指責元歌:“你太過分了!”


    元歌一言不發,拋下酒杯拂袖而去,我看她一臉盛怒,唯恐出事,急忙追出去。門口遇到保安阿清,我拉住他:“有沒有看到元小姐?”


    阿清指個方向:“她上了出租車走了。”


    我望過去,夜北京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卻上哪裏追去?


    這時候宋詞跟出來,看到我,冷冷地說:“現在你看到了,不是我不肯讓她,是她欺我太甚!”


    我望著她,隻覺她裙上的紅酒洇開來,洇開來,彌漫了整個的時空,鋪天蓋地,驚心動魄。驀然間,我又想起夢中那杯鳩毒來。


    宋詞詫異:“唐詩,你怎麽了?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病還沒好?”


    我抓住她的手:“宋詞,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同元歌鬥了!”


    元詞怫然不悅:“你還是幫她?”


    “我不是幫她。我隻是覺得,再這樣鬥下去,一定會出事的。宋詞,我有種感覺,好像我們三個人的恩怨是天注定的,我們已經認識了幾輩子,也鬥了幾輩子了,宋詞,不要再鬥了,行不行?”


    宋詞臉上忽然露出倦意:“你以為是我想同她鬥嗎?實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我坐上這個製作部經理的位子雖然是因為我父親,可是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兢兢業業,就怕人家說我是太子黨,比別人多付出起碼三倍努力,可是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升職。因為人們都看不到我的付出,仍然認為我是裙帶經理。那個姓秦的,屍居餘位,早該滾蛋了,可是死霸著位子,處處踩我。元歌明明恨他,可是輪到爭位子這種時候,卻偏偏還來慪我,反跟他狼狽為奸,這不,剛才三言兩語又吵起來,結果捱她潑一身酒。”


    原來是這樣。我默然,實在不願意再理她們兩人的是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我怎麽才能同她們說明這一點呢?


    宋詞問:“你還迴酒會去嗎?”


    “你呢?”


    她抬起頭看看天,答非所問:“要下雨了。”


    我們兩個都沒有再迴酒會,各自駕著車子離開。


    夜風清冷如秋,我隻覺心頭淒惻,說不出地孤單無奈。


    宋詞、元歌、我,到底有著怎樣的恩怨,要如此糾纏不休?這次來到北京,究竟是聽從了冥冥中什麽樣的安排?為什麽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覺得會有事發生?而在這種迷茫的時刻,我又是多麽需要張楚的支持與指點?


    想到張楚,我忽然明白自己整晚感到的不安和孤獨是為什麽了,是因為自見到張楚之後,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入我目,所有的男人都形象可憎舉止委瑣,而我在人群中,將永遠孤獨。


    這時候雨點已經落下來,我啟動雨刷,又伸出手去拭車頭左側的觀後鏡,忽然心頭一震,不由愣住:隻見鏡中宋詞一身華服,胸口插一枝羽箭,倒在一個背向我的戴王冠的男人懷中呻吟:“王爺,得到你的眼淚,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不知是我還是那鏡中男人抹了一把眼淚,忽見宋詞身子一挺,目眥欲裂,嘶聲道:“但是,我恨她,下輩子我一定要找她報仇!”


    我明知是幻覺,可是腦中轟轟作響,混亂不已。用力甩一甩頭發,同時將眼光轉向右側觀後鏡,卻見鏡中也有景像:這迴是元歌,同樣滿身是血,身旁拋著一把長劍,握著同一個王冠男人的手在哭告:“王爺,是我害了你,我自刎謝罪,你不要再怨我了吧。”


    我大慟,隻覺與鏡中男人合二為一,脫口唿出:“我不怨你,我原諒你,你不要死!”


    元歌咬牙切齒,握住我的手發誓:“但我死不瞑目,是她逼我這麽做,她把我害成這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我心如刀割,伸手去拉元歌:“不要!”車子已“嘭”地一聲撞在路邊樹上,我猛地驚醒,再看兩隻觀後鏡,平滑光亮,一如平常。


    什麽叫撞邪?大概這就是了。我歎口氣下車,隻覺頭昏腦脹,好在車子隻是撞碎前燈,並無大礙。


    雨已經越來越大,我站在雨中,既不敢上車,也不知躲避,任雨水將我淋得濕透,順著發角如注流下。


    閃電劃破夜空,糾纏扭曲,說不出地詭異荒涼,我舉首向天,不知道該向誰討一個答案:天,究竟為什麽讓我遇到張楚?究竟我和宋詞元歌緣為何聚?究竟我該怎麽辦?讓閃電劈向我,讓我忘記所有的煩惱與愛,讓我從來沒有見過張楚這個人!


    雨更大了,將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汪洋之中。突然之間,強撐了整晚的力量完全消失殆盡,我跪在雨中,再也承受不住衷心的哀痛,放聲慟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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