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玨迴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麽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為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 以,他充滿信心地等著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隻要她在那裏。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裏有人,他沉聲問:“誰?”“是我!”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著他。他笑了,“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裏?”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孟玨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玨愣住,雲歌跟著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還沒。”“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玨隻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著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著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玨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著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玨太過欣喜,什麽都顧不上,立即去屋裏換衣服,一麵想著,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複,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裏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的仔細品嚐,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裏,看著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於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玨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渺茫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唿吸困難,然後心髒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象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著孟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裏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裏,然後提起了瓦罐,“你迴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於安麵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隻能目送著她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玨脫下官服後,猶豫著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地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著眼睛,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隻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著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著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裏,隻覺得心跳得快,外麵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劈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迴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著屋簷。 孟玨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著東西,行走在風裏,裙裾、頭發都被風吹得淩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鬆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隻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子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著食盒立在那裏,正呆呆地盯著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著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著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玨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著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玨笑著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聽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口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隻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更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冽。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鬱。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瞋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挽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荼,煞是漂亮。看到荼,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不知道為什麽,羊肉一入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麵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裏麵壓根兒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裏。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嚐著最甘美的佳肴,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曆著一輪痛苦,胃裏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麽一定是匯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製的湯,你嚐嚐。”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衝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迴!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匯,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麵笑著,一麵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地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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