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在又碰到一個高明的師傅,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術已非一般醫者可比。隨著懂得的醫理越多,雲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玨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麽隻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雲歌以為一到太醫院就能找到張太醫,沒想到張太醫已經離開太醫院。原來,雖然張太醫救過太子的性命,劉詢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後,劉詢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術仍無用武之地,張太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後來的看淡大悟,最後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院。


    依循一個和張太醫交情不錯的太醫指點,雲歌一路打聽著,尋到了張太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席子上坐滿了等著看病的人,張太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著兩個弟子,張太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學生解釋他的診斷。


    雲歌站在門口,看著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聽說張太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 在,聽著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著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


    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雲姑娘?”聞聲抬頭的張太醫看到雲歌,驚唿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雲……孟夫人怎麽在這裏?”


    雲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為何在這裏,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後,突然就覺得什麽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隻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聽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後,對雲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著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唿問好,雲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後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在也在學醫,你猜我的師傅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術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雲歌笑著搖頭,“錯了!他隻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傅,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雲歌’或者‘雲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雲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雲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隻能盡力不辜負師傅的盛名。”


    張先生拈須而笑,孟玨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的人,雲歌也許才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缽的人。


    “不過,我學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傅能原諒我。我不是為了行醫救人,而是……”雲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為了尋求謎底。


    ‘陛下的內症是心神鬱逆,以致情誌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髒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雲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痹,可胸痹雖是險症,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裏,隻要聽實話。”


    張先生輕歎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聽。”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痹雖是重症,卻很少在青壯年發病。先帝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鬱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痹。二則,據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病的可能。自雲姑娘進宮,先帝的心情大好,麵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先帝應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了病痛。”張太醫抬起一隻胳膊,指著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隻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雲歌思索著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並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雲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為什麽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帝得病是關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先帝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隻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複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先帝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


    “所有能導致胸痹症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髒,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先帝的胸痹卻是慢症。我又拜托過於安仔細留意先帝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麵的調教,經驗豐富,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先帝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雲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於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麵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餘的。


    張先生道:“雲姑娘,下麵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願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曆多大的痛,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雲歌的眼中有了蒙蒙淚光,望著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蒙。“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先帝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經……”


    雲歌好似很怕聽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裏。”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雲歌急急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零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纖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著她的背影,搖著頭歎氣。


    自張先生處迴來,雲歌就一直一個人坐著發呆。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日日記掛的皇帝是劉詢,百姓們知道的天子是劉詢,宮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鬥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後,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一堆豐功偉業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著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著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台上笑過,他曾那麽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為前方已經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著向前去時,她卻隻想站在原地。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製地落下。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心裏一遍遍許著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玨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隻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隻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她一麵哭著,一麵查看著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很久後,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在了她的世界外麵,漫漫黑夜,隻餘他一人癡立在她的窗外。夜,很安靜,靜得能聽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要一個人獨立於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嘰嘰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著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雲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眯眯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聽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裏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麽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雲歌淡淡“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後,看到一旁的案上攤著一幅卷軸,上麵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著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著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雲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卷軸合上,“你若沒事就迴去吧!”


    三月無趣,一麵往外走,一麵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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