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 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分上,救他們一命。”


    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


    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托他了。其餘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


    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麽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麽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麽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


    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


    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麵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


    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塗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塗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塗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塗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


    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聽 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係,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


    “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隻是刹那,而我隻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蒙蒙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慢慢地說:“那年先帝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先帝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迴事,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先帝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隻救下了重傷的我。”


    當日的血鬥似乎又迴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麵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裏需要我照顧?”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


    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裏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聽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聽。


    “是紅衣。”孟玨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幹雲的男子,他為什麽會願意屈就於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


    劉賀的身子控製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麽?”


    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隻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麽?”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


    “為什麽?”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繃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


    “因為她這輩子隻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孟玨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上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


    “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裏。他隻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


    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


    他順著箱籠滑坐到了地上,一個蘭木盒子被帶得從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聲,盒子碎裂成了兩半。裏邊盛放著的一堆編好的繩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樣的花式,都是紅豔豔的繩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著拿過一個,依稀覺得在哪裏見過,卻不能立即想起來。


    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紅衣臨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裏的繩穗就和這個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東西?”


    孟玨盯著地麵上的鮮紅,不能迴答。


    如果隻是普通的穗子,紅衣沒有必要做這麽多,還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裏。但是,又的確都是普通的繩子打成,實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


    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雲歌一個人坐在廊下,就編著這個樣子的繩穗。


    “來人,來人!”劉賀一連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來,看到劉賀的樣子,唬了一跳,這還是那個笑臥美人膝的王上嗎?


    劉賀舉著手中的繩穗,“這是什麽?”


    四月仔細看了眼,說:“同心結。它的花樣十分複雜,卻隻用一根絲絛結成,編起來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紅色的絲絛仔細打好同心結,將它掛到男子的腰間,表示定情,意謂‘永結同心’。嗯……好像還有一句話。”四月邊迴憶,邊慢慢地說:“好像是‘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百年長命花。’”


    “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劉賀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將同心結湊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似乎從眼前的煩瑣花結中,看到了當日寂靜宮殿中,紅衣低著頭、仔細織著絲絛的樣子,她眼中柔情百繞、唇邊含著希冀的微笑,憧憬著有一日,她能把它親手係到他的腰間。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送出她的同心結。


    紅衣眼角落下的淚,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為聰明一世,卻連一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個個地去撿同心結,每一個都仔細地捋平,再小心地收進懷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漬中拖過,他一無所覺。頭發上沾滿了塵土,他也一無所覺。他隻小心翼翼地撿著同心結,好似這樣就可以掬住她死時落下的那串淚。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孟玨心中滋味難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靜靜地盯著地上的同心結,忽覺得那鮮豔的紅色壓得他胸悶,


    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鉤的殘月,斜掛在灰色的梧桐樹頂。


    階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風吹著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暗鳴。


    靜夜中聽來,悠長、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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