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想起了一位故人。”劉賀搖搖頭,高聲朗笑起來,“好!我收下你的食物,不過我也不會白收你的東西,所以就不謝你了。就此告辭,來日有緣再會。”話一說完,他就笑著向山下大步行去,在屋簷下躲雪的隨從們忙跟上去。


    漫天雪花中,他在快速地遠去,似乎仍能聽見他的笑聲,可那笑聲伴著風雪,總覺得透著股悲涼無奈,似壯士斷腕,又似英雄末路。


    雲歌不解地望著劉賀的背影,卻沒有時間多想,她的心中裝滿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未等劉賀走遠,她就反身向大殿內跑去。


    劉賀這一去,沒有返迴長安,而是直接迴了封地昌邑國。


    劉弗陵又命劉詢來見他。雪已經落了兩日,卻仍落個不停。山道難行,劉詢棄馬步行。到 半山腰時,有宦官出現,命劉詢的隨從止步,隻準他一人上山。何小七想開口理論,被劉詢看了一眼,隻能安靜退下。宦官朝劉詢淡淡點了下頭,人隱迴了林中。


    蜿蜒的山道上隻剩了劉詢一人,抬頭望去,天地皆白,紅塵空無一物。


    因為大雪,溪水封流,鳥獸隱蹤,世間唯一的聲音就是雪落的簌簌聲。


    在簌簌聲中,劉詢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頂。往日色彩華麗的溫泉宮被白雪換了顏色,一座銀裝素裹的宮殿佇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素淨得讓人心頭壓抑。


    接待的宦官都神色陰沉,不苟言笑,劉詢也步步小心,言語謹慎。


    忽看到山坡上,一個人身披大紅鬥篷,懷裏抱著幾株怒放的紅梅,沿坡而下,劉詢隻覺天地頓亮,胸中的壓抑不知不覺中就散了許多。


    因為梅花太多,將頭和臉都遮了去,看路很不方便,她一麵小心翼翼地下山,一麵又要小心懷裏的梅花別被傷著。


    幾處石塊上的雪已結成冰,石塊本身又有些鬆動,她腳下一滑,人就跌在了雪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下來。


    劉詢和他身前領路的宦官都是大驚,同時向前飛掠而出,宦官雖然人在前,卻後於劉詢到。


    劉詢半抱半扶地去接雲歌,雲歌大叫:“別傷到我的梅花!”劉詢忙胳膊使力,避開梅花,將雲歌側攬到了懷中。入懷處,隻覺得幽香撲鼻,也不知道究竟是花香,還是人香。


    雲歌立穩了腳,先探看梅花,見沒事,方笑著和劉詢說:“多謝大哥。”


    劉詢問:“雪路難行,怎麽不叫個人陪你去折梅?”


    雲歌淡淡一笑,“我喜歡自己做這些事情。”


    劉詢還想說話,一旁的宦官陰沉沉地說:“陛下等著見侯爺呢!”


    雲歌道:“你下去吧!我正好要過去,和大哥同路。”


    雲歌發話,宦官不敢再多說,行了一禮後,安靜退下。


    劉詢想幫雲歌拿梅花,雲歌盈盈一笑,說了聲“多謝”,卻未接受他的好意。


    行到正殿,雲歌小聲問六順:“裏麵還有人嗎?”


    六順點點頭,“幾位大人仍在。”又對劉詢行禮說,“侯爺略微等一會兒,奴才這就進去稟奏陛下。”


    劉詢暗驚,劉弗陵還召見了別人?他在長安城內並沒有聽聞此事。


    一會兒後,六順返來,對劉詢說:“陛下命侯爺進去。”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六順,六順笑道:“幾位大人已經不在殿內了,不過陛下可不知道姑娘也等著見陛下呢!”


    雲歌隨著劉詢向殿內行去,“大哥不會介意我占用一點他的時間的。六順,去找個花瓶拿進來。”


    劉弗陵靠坐在榻上,麵容清瘦,神情倦怠,可眉目中卻有劉詢從未見過的平靜喜樂。


    劉弗陵看到雲歌,眼內已再無他人,一邊幫雲歌撣鬥篷上的雪,一邊笑著說:“一場雪竟已經把山後的梅花催開了。”


    劉詢靜靜磕了頭後,自行坐到了一邊。


    雲歌一邊插花,一邊笑著說:“是呀!幾株樹開得可好了,不過,我已經把最好的都給摘迴來了,眾人賞,不如我們獨自賞。”雲歌插好花,將瓶子捧放到窗下,恰能讓劉弗陵一抬眼就看見。她推開窗戶,天地頓從窗入:漫天雪花輕卷,紅梅迎雪怒放。


    劉弗陵靜靜看了一會兒,含笑點點頭,雲歌將窗戶關上。


    雲歌指指花,指指自己,劉弗陵含笑搖頭,雲歌皺眉。劉弗陵招手讓雲歌過去,將雲歌插花時掉落在案上的幾朵梅花,仔細插到雲歌髻中,端詳了一瞬,唇角蘊笑,敲了下雲歌的額頭。


    雲歌側頭一笑,喜滋滋地出了屋子。


    兩人未置一語,可一舉一動,似已將一切說明。一個未見頹喪,一個也未見哀淒,隻是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力共享著世間的美麗。


    劉詢來之前,不是沒想過劉弗陵和雲歌現在的情形,可怎麽都沒想到竟是這樣。死亡並不見得痛苦,等待死亡卻一定很痛苦,如果不是肯定劉弗陵的病況,一定不會相信這兩人是日日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


    劉弗陵命殿內所有人都下去。


    劉詢恭敬地垂目靜坐,似乎等著隨時聽候劉弗陵吩咐。


    劉弗陵淡淡目視著他,無甚喜怒,“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正在看《史記》,說‘近來喜讀先帝年輕時的事情’,你和朕說說你的心得。”


    劉詢有點怔,記得也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當年還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貴胄,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遠,仔細一想不過才一年。


    劉詢想了會兒後,謹慎地說: “其實也就四個字 ‘隱忍 ’‘謀劃’。”


    當年,竇太後把持朝政,劉徹日日沉迷於打獵遊玩,又召了一幫年輕人陪他胡鬧,竇太後看他如此,殺心才稍減,不料就是這幫胡鬧的年輕人成了後來威名震天下的羽林軍。


    劉弗陵微笑:“你謀劃做得還算過得去,隱忍的功夫卻實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連‘謀定、後動’都算不上。劉賀行事比你周全穩妥許多,法理人情兼顧。”


    劉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鎮定地說:“田千秋的事情,是臣辦事經驗不足,是臣的錯。王叔自幼在天家長大,見識氣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長大,有時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後會改,會好好跟著王叔辦事。”說著就向劉弗陵重重磕頭。


    劉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軟,沒坐起來,輕歎了口氣,“詢兒,你過來。”


    劉詢聽到劉弗陵的“詢兒”,心頭竟是莫名一酸,他這一生,幾曾真正做過孩子?


    他扶劉弗陵從榻上起來,行到大殿一側,隻看整個牆上掛著一幅碩大的羊皮地圖,繪製著漢家江山。山巒、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顏色標注出來,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注明,讓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覺。


    劉弗陵問:“江山為何多嬌?”


    劉詢迴答得很快:“因為人。很多人喜歡看崇山峻嶺,黃河咆哮,臣卻自小就喜歡看河道上的船來船往。艄公的號子,漁女的歌聲,還有河岸兩邊的叫賣聲,都讓我覺得歡喜。沒有人的河流太安靜,沒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沒有人,就沒有秀麗江山。”


    劉弗陵點頭,“因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顆仁心。善待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江山才能秀麗壯美。”


    “仁”字上,他已經全然輸給了劉賀,劉詢不敢多說,隻道:“臣謹記。”


    劉弗陵語聲忽然轉硬,隱有寒意,“但光有‘仁心’還不夠。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隻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讓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現在內有權臣弄權,外有夷族進犯,還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穩、江山太平。”


    劉詢猛地側頭看向劉弗陵,與劉弗陵眼光一觸,隻覺得他眼內鋒芒刺人,竟生畏懼,立即又低下了頭。


    劉弗陵道:“朕自八歲登基,自問行事,無愧天下百姓。”


    劉詢說:“陛下是罕見的仁君。”


    劉弗陵卻沒什麽歡喜:“可朕不是個好皇帝!朕有仁心,卻無狠心,行事果斷狠辣不及先帝萬一。”


    劉詢無語。若劉弗陵是先帝,當年三大權臣的爭鬥也許就是另外一個局麵,先帝根本不會顧忌百姓死活,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血流成河,無數無辜百姓被殺。先帝連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若劉弗陵是先帝,根本不會容他活到現在,那麽也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麵。


    劉弗陵指著波瀾壯闊的漢家江山,肅容對劉詢說:“朕就將這江 山交給你了,隻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劍,治江山,穩社稷,造福天下蒼生。”


    劉詢身軀劇震,不能置信地瞪著劉弗陵,半晌後,他近乎自言自語地問:“陛……陛下是一直都想挑一個果決剛毅的人嗎?”


    劉弗陵微笑著說:“不錯!若選朋友,朕一定會選賀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個人偏愛做主。怎麽了?你不想要嗎?”


    劉詢忙跪下磕頭,人卻依舊有點怔怔,“臣……臣謝陛下!”又立即反應過來,稱唿不妥,改口道:“詢兒叩謝皇爺爺大恩。”


    劉弗陵站得時間有點久,已經力盡,迴身向榻旁行去,腳步虛浮,劉詢忙站起,扶著劉弗陵坐迴榻上。


    劉弗陵說:“你去告訴於安,命他們都進來。”


    劉詢起身到簾外,依言轉述。


    一會兒後,幾個人從外麵魚貫而入。


    劉詢一看來人,忙站了起來。


    手握西北兵權的趙充國將軍、負責京城治安的雋不疑,還有太仆右曹杜延年。趙充國是劉弗陵的人,滿朝都知。杜延年有點令劉詢意外,雋不疑則令他震驚。


    三人齊齊跪到劉弗陵榻前聽吩咐,劉弗陵指了指劉詢,“從今日起,你們一切行事全聽劉詢吩咐。霍光若同意讓劉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


    趙充國定聲說:“臣等也會讓他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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