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後,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雲歌看得著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身子僵硬,低著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兒,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雲歌低著頭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聽吩咐。


    “你去和於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雲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隻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雲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隻是偶爾咳嗽幾聲,不要緊。”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雲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克製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裏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著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著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著她的頭發所說的“綰發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發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著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雲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著一爐熏香發呆的雲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睛一暗。


    雲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意做歡顏,隻靜靜看著他。


    劉弗陵走到她麵前,凝視了她會兒,忽地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麽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隻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


    雲歌本想推開他,可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隻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兒,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雲歌想了想,點點頭。


    於安聽到劉弗陵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劉弗陵卻不許,於安無奈下隻能讓人喬裝改扮後,暗中跟隨。


    雲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時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台。


    “這是哪裏?”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雲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並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隻心中暗歎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裏必需的生活物品,還有餘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展,打招唿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雲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象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著人來人往,聽著高聲喧嘩,和日常的深宮氣象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為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雲歌,索性握住了雲歌的手,牽著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隻是苦了於安,一雙眼睛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圍得密密實實,雲歌立即拽著劉弗陵擠了過去,隻聽到前麵的人一會兒大笑,一會兒驚歎,聽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不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著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麽單獨跑到這裏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雲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於安,計上心頭,“於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於安敢說不?他隻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雲歌笑眯眯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裏麵的是我侄子’,眾人肯定給你讓路。”


    於安神情一鬆,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裏麵的是我侄子。”


    外麵的人根本不知道裏麵是什麽,聽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裏麵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裏麵的是我侄……”看到人群內的東西,於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周一片靜默。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於安,表情各異。


    隻見兩隻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著頭,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後搖來晃去。


    雲歌強忍著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於安劃清界限,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後,人群發出爆笑。


    兩隻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跟鬥,又抓屁股,興高采烈。


    有人笑著高聲說:“不知道哪裏跑來兩隻小猴子,我們正想著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隻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迴家。”


    於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雲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著她的背,對於安吩咐:“於大哥,把它們帶迴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於大哥的一件善事。”


    於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後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著身邊的綠衣女子,麵上雖沒有什麽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隻是一個寵著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於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於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著臉,雲歌和他說話,他隻嘴裏“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迴答。


    雲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雲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雲歌趕在於安身邊,賠小心:“於大哥,我也不知道裏麵是兩隻小猴子呀!我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於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隻猴子多可愛!”


    於安甕聲甕氣地說:“那麽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侄子。”


    雲歌笑:“別說是我侄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於安惱中也被雲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於安話剛說完,就想到雲歌是娘,他是叔叔,陛下可剛叫過他大哥,那陛下不就成了兩隻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雲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雲歌立即臊了個滿麵通紅。


    雲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


    劉弗陵忙吩咐於安照顧好猴子,自己去追雲歌,不想雲歌走了不遠,又一個急轉身,匆匆往迴跑,臉色十分難看,劉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麽了?”


    雲歌沒有迴答,牽著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寬敞的院子裏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不大不小的米缸,還有小一點的醃菜壇子。


    雲歌左右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可躲避的地方,聽到外麵傳來的叫聲,急切間,顧不得那麽多,拽著劉弗陵跳進了一個大水缸中。水缸雖大,可容納了兩個人後也是擁擠不堪,雲歌和劉弗陵麵對麵,好似緊緊擁抱著彼此,十分親密。


    雲歌輕聲說:“我急糊塗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我怎麽拉著你也躲了起來?”


    劉弗陵沒有太多表情,眼中卻有苦澀。


    劉病已聽到手下的兄弟說看見一個像雲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玨,匆匆趕來。的確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形,但他們還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個身影在擁擠的人群中幾晃後,消失不見。


    尋了幾個月,孟玨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消息網,從大漢到西域,可沒有雲歌半點消息,她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甚至連那夜廝殺的兩方是誰,都查不出來。


    他從剛開始的篤定,到現在的擔心,他開始想那一夜雲歌究竟有沒有逃脫?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擔心恐懼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尋了一大圈,卻找不到要找的人。兩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劉病已歎了口氣說:“也許認錯人了。”


    孟玨沉默了會兒,驀然一掌拍碎了身側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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