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乃‘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玨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玨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兒,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玨是不能用之,就隻能殺之,孟玨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範蠡,就收複了越國,陛下如今……賀喜陛下!”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麽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陛下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宦官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肴,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迴憶著自己解謎品肴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迴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幹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


    於安暗歎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隻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迴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複複隻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宦官在前麵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麵。


    “陛下,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隻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隻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隻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製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喑啞,“陛下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陛下,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暗淡下來。


    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宦官縮在屋簷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隻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裏離開長安……昨日夜裏?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劉弗陵對宦官笑鬧不悅,立即跪下:“陛下,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裏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宦官將聊天的宦官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宦官正是昨日夜裏追孟玨和雲歌的人,“迴稟陛下,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麽。


    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倒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麽迴事?”


    “迴陛下,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裏開玩笑說隻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製。”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喑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劉弗陵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麽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麽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鬥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裏,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裏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陛……陛下,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迴報,那個關在地牢裏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兒沒有往那方麵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係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陛下,雲歌姑娘隻怕在地牢裏。”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攥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麽?”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麵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彌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隻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裏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麽?!


    於安近乎無力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裏,還專門拿了氈墊……”


    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裏,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裏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發散亂地拖在泥中,麵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麵頰。


    滾燙的麵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


    處,隻一截滿是汙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汙卻怎麽都擦不幹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蕩一蕩。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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