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安心愛的小妾盧氏。盧氏處處和霍憐兒作對,兩人針鋒相對了多年,霍憐兒一直把盧氏視作死敵,估計霍憐兒怎麽都不會想到盧氏竟是她的父親霍光一手安排給上官安的。上官桀發覺霍憐兒偷聽他們的談話後,本打算將計就計,讓霍憐兒傳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卻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雖是虎父,卻有個犬子,估計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告訴小妾。”


    劉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敗落都是先從內裏開始腐爛。霍光是什麽人?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消息。隻要上官安在床榻上**時,隨意說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盤計劃。”


    孟玨頷首同意。


    劉病已輕歎一聲,“霍憐兒不知道實情也好,少幾分傷心。”


    孟玨唇邊一抹譏諷的笑:“你若看到霍憐兒死前的神情,就不會如此說了。”


    劉病已神情微變,“四個輔政大臣中,霍光最愛惜名聲。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隻怕除了霍氏的親信,全都難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變,怎麽還跟去?不怕霍光動殺心嗎?”


    孟玨苦笑:“霍光應該已經對我動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為保事情機密,我的麻煩更大。”


    劉病已笑起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孟玨神情鄭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幫我多留意著雲歌。”


    劉病已點頭:“不用你說。現在宮內情形如何?”


    孟玨搖了搖頭:“趁著昨夜之亂,霍光將禁軍換了一次血,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統領全部換掉,現在宮禁森嚴,宮內究竟什麽情形,隻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布局,他應該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聯合燕王謀反,公主也牽連其中。”


    劉病已大笑起來:“誰會相信?長安城內的兵力,從禁軍到羽林營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帝沒有幾個親信,當今皇後又是上官桀的孫女,假以時日,將來太子的一半血脈會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麽關係?半點關係沒有。燕王可是要親信有親信,要兵有兵,幾個兒子都已經老大。上官桀還想殺了劉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腦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於發瘋到謀反去立燕王。”


    孟玨笑問:“從古到今,謀反的罪名有幾個不是‘莫須有’?隻要勝利方說你是,你就是。眾人巴結討好勝利者還來不及,有幾個還有工夫想什麽合理不合理?民間百姓又哪裏會懂你們皇家的這些曲折?”


    劉病已沉默了下來,起身踱到窗邊,俯視著長安城的街道。


    半晌後悠悠說:“世事真諷刺!十多年前,李廣利、江充在明,鉤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衛太子謀反。當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李廣利、江充搭進性命忙碌了一場,不過是為鉤弋夫人作了嫁衣裳。鉤弋夫人倒是終遂了心願,可還未笑等到兒子登基,就被賜死。上官桀如願借著幼主,掌握了朝政,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也是謀反滅族的大罪。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笑到最後。今日你我坐在這裏閑論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著我們的又是什麽命運?”


    孟玨笑著走到劉病已身側,“你算借著霍光之手,得報大仇,應該開心才對。”


    劉病已冷嘲,“你幾時聽過,自己毫無能力,假他人之手報了仇的人會開心?今日這局若是我設的,我也許會開心,可我連顆棋子都不是。”


    孟玨微微一笑,“現在是我麻煩一身,你隻需笑看風雲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應該是我,幾時輪到你了?”


    劉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悵被孟玨的笑語衝淡,麵上又掛上了三分隨意,三分憊懶的笑。


    孟玨推開了窗戶,眺望向藍天,“人生的樂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拚搏的過程,結果隻是給別人看的,過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無數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玨說話時,罕見地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揮,似乎握住了整個藍天。


    雲歌在外麵拍門,“你們說完了沒有?”


    劉病已去拉開了門,牽起許平君向樓下行去。


    雲歌忙問:“你們去哪裏?”


    許平君笑著迴頭:“你心裏難道不是早就巴望著我們這些閑人迴避嗎?”


    雲歌皺了皺鼻子,正想迴嘴,孟玨把她拉進了屋子,一言未發地就把她攬進了懷中。


    雲歌緊張得心怦怦亂跳,以為孟玨會做什麽,卻不料孟玨隻是安靜地抱著她,頭俯在她的頭上,似有些疲憊。


    雲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亂的心平複下來,伸手環抱住了孟玨。


    他不言,她也不語。


    隻靜靜擁著彼此,任憑窗外光陰流轉。


    未央宮。


    劉弗陵正傾聽著霍光奏報上官桀夥同燕王謀反的罪證。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謀反證據根本不用偽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來與燕王過從甚密,且私自調動羽林營,再加上人證、物證,也是鐵證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證,書信往來,還有公主的侍女作證。


    霍光羅列完所有書信、財物往來的罪證後,請求劉弗陵立即派兵圍攻燕國,以防燕王出兵。


    麵對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謙恭態度,劉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溫:“一切都準你所奏。立即詔告天下,命田千秋發兵燕國,詔書中寫明隻燕王一人之過,罪不及子孫。大司馬搜集的罪證既然如此齊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邊應有大司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應該不用擔心兵亂禍及民間。”


    霍光應道:“臣等定會盡力。”


    劉弗陵道:“燕王和鄂邑蓋公主雖然有罪,畢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殺他們,日後恐無顏見父皇,將他們幽禁起來也就是了。”


    霍光還想再說,劉弗陵將國璽放在霍光麵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盡可以自己頒旨蓋印。”


    劉弗陵的一雙眼睛雖像漢武帝劉徹,但因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隻剩了三分。


    此時眼神淩厲,暗藏殺氣,正是霍光年青時,慣看的鋒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劉弗陵收迴了國璽,沉吟未語。


    既然走到這一步,現在隻能盡力避免因為權力之爭引起戰事禍亂百姓。


    一瞬後,劉弗陵說:“傳旨安撫廣陵王,同時加重廣陵國附近的守兵,讓廣陵王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三天之內不能讓燕王大開城門認罪,大司馬應該能預想到後果。”


    霍光麵色沉重地點了下頭,“臣一定竭盡全力,昌邑國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劉弗陵說完,起身出了殿門。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看劉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後所居宮殿——椒房宮。心中納悶,一年都難得走一次,今日卻是為何?


    椒房宮外的宮女多了好幾個新麵孔,一些老麵孔已經找不到。


    於安恨歎,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宮女看見皇帝駕臨,請安後紛紛迴避。


    劉弗陵示意於安去打開榻上的簾帳。於安欲掀,裏麵卻有一雙手拽得緊緊,不許他打開。


    於安想用強,劉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著。


    “小妹,是朕,打開簾子。”


    一會兒後,簾子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帳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爹、我娘親、我弟弟,我的蘭姑姑都死了,真的嗎?”


    劉弗陵輕輕頷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淚落得更急,張著嘴想放聲大哭,卻掃了眼殿外,不敢哭出聲音,“爹不是說,如果我進宮來住,他們就會過得很好嗎?”


    劉弗陵說:“小妹,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認真聽。你今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該再總想著哭。你外祖父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看你,你若還在哭,他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


    小妹身子往床榻裏麵蜷了蜷,像一隻蝸牛想縮進殼裏躲藏,可她卻沒有那個殼,隻能雙手環抱著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興,就會也殺了我。”


    劉弗陵呆了下,“看來你真長大了。如果外祖父問你,想念爹娘嗎?你該如何迴答?”


    小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我就說,我六歲就搬進宮來住,和他們很少見麵,雖知道爹娘應該很好,可怎麽好卻實在說不上來,雖然很想娘親,可有時候覺得日常照顧我起居的宮女姐姐更親切。”


    劉弗陵讚許地點點頭,“聰明的小妹,這幾年,你在宮裏學了不少東西。”


    劉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後叫道:“皇帝大哥,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


    劉弗陵腳步頓了頓,卻沒有迴答小妹的問題,身影依舊向前行去。


    殿堂寬廣,似乎無邊,小妹定定看著那一抹影子在紗簾間越去越淡。


    終於,消失不見。


    隻有還輕輕飄動的紗簾提醒著她,那人真的來過這裏。


    小妹放下紗帳,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塞進嘴裏,把嘴堵得嚴嚴實實,眼淚如急雨,雙手緊握成拳,瘋狂地揮舞著,卻無一點聲音發出。


    簾帳外。


    馨甜的熏香嫋嫋散開。


    一屋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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