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道館基本上還保持著原貌,或許是劉修原本的設計裝修就非常到位,過了十多年,不僅不見落伍,反倒增添了些許厚重,或許是安權夫婦念舊,感激劉修把這麽大的產業交給他們管,卻多少年也沒來查帳,連問都沒問過一句,所以盡可能的保持著原樣。


    劉修登上二樓雅間的時候,看著牆上那些紙色已經發黃,筆跡卻依然蒼勁的石鼓文,忽然間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又迴到了十年前,迴到了那個意氣風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代,一時竟有些癡了。


    他想去摸一下那些紙,那些字,手伸出一半,卻又停住了。這些紙已經發黃發脆,他不知道會不會被他輕輕一觸就片片裂開,就像曾經在一起說笑的人,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之中,再也無法找尋。


    十幾年過去了,我的手已經習慣了拿刀,卻幾乎忘了怎麽寫字,怎麽畫畫,當年那些仗以生存的技藝如今都生澀了,就連這些石鼓文都有些記不起來了。一旦碰壞了,我再也寫不出的字,再也找不迴曾經的歲月,以及那些人,那些事。


    劉修忽然覺得一種悲傷湧上心頭,他默默的走到一旁的坐榻上坐了下來,一手托著腮,靜靜的看著自己的作品。


    “呀,這是誰寫的字?真好看!”呂小環跑了上來,看到那些盈溢著古意的文字,不由自主的讚了一聲。


    “我阿爹。”劉和驕傲的說道,“這些都是石鼓文,是很古老的文字,隻有我阿爹認識。”她笑了笑,又拉過蔡琰的手臂:“不過,那是十年前的事,現在嘛,就由昭姬姊姊執牛耳了。”


    蔡琰笑笑,走上前,仔細端詳那些書法,伸出手小心的觸摸著,蔥白般的手指沿著筆畫慢慢劃過,輕聲讚道:“雖然心摹手追數年,自問有所得,可是一見之下,依然是望塵莫及啊。”


    樓梯咯咯作響,長公主和王楚並肩走了上來,掃了一眼,見劉修如雕像一般的坐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些文字,眼神專注,臉上卻浮現出淡淡的憂傷,知道他想起了那些風月。一想起劉修當年風華正茂的神彩,長公主也不禁歎息了一聲,輕聲吩咐道:“阿和,你們都下去,讓你阿爹靜一靜。”


    劉修這才注意到劉修神色有些異常,吐了吐舌頭,連忙拉著幾個孩子下去了。蔡琰雖然有些不舍,卻也知道現在不是研習書法的時候,留戀的又看了一眼,提著裙角,踮著腳,小心翼翼的跟了下去。


    長公主走到劉修身邊,依著他坐下,將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肩上,手指摩挲著光滑的錦衣,抹平上麵的皺褶,目光隨意一掃,突然發現劉修的鬢邊居然有一莖白發。她吃了一驚,仔細再看,這才發現根本不是一莖這麽簡單。


    她愣住了,一股悲傷湧上心頭。她不知道劉修是什麽時候開始生出白發的,作為妻子,她居然沒有發現這一點,實在是失職。她又仔細打量了一番劉修,驀然發現,劉修的背居然也有些駝。這個發現讓長公主震驚異常,劉修今年才三十二歲,又是一個武技高強的武人,可謂是正當壯年,怎麽會有白發,還駝了背?


    “姊姊?”王楚見長公主神色有異,連忙低聲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長公主一手擦著眼角的淚水,一手指著劉修的鬢角示意王楚看。王楚看了一眼,頓時明白了長公主傷心的原因,不僅也有些黯然。


    劉修的心神全在那些字畫上,沒有注意到長公主和王楚的傷感,他像一座石像,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沿著樓梯慢慢升了上來。腳步聲很重,很慢,好像來人背負著太多的重物,以至於走不快,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長公主將目光轉了過去,見盧植那張清瘦的臉露了出來,連忙推了推劉修:“夫君,先生來了。”


    劉修轉過頭,見是身穿孝服的盧植,愣了一下,隨即直起了背,長身而起。他一站起身,腰背立刻挺得筆直,剛才的落寞一掃而空,王者之氣從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整個太極道館修似乎都跟著亮堂了許多,莊嚴了許多。


    長公主和王楚詫異的看著這一切,都有些驚呆了。平時在一起,她們沒有感覺到劉修有什麽威嚴,以前是隨和,經常和孩子們鬧成一片,有時候還和手下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父王去世之後,他也隻是變得沉默了些,深沉了些,但從來沒有給人這種壓力十足的感覺。剛剛看到他還在出神,一轉眼,他就變得氣勢逼人,這轉變實在太快,讓她們都有些不敢相信。


    劉修搶上兩步,躬身施禮,朗聲道:“弟子見過先生。”


    盧植默默的打量著他,良久才拱手還禮:“司徒盧植,拜見楚王殿下。”


    長公主眉頭一皺,就連對政事不怎麽敏感的王楚都聽出了盧植的語氣不對,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連忙上前行禮。盧植同樣不卑不亢還了禮,對長公主請他下去坐的邀請置若罔聞。長公主有些尷尬,劉修擺擺手:“你們先下去吧,我和先生說會兒話。”


    長公主和王楚擔心的看了劉修一眼,一起下樓去了。


    劉修伸手相邀:“先生,不嫌棄的話,就坐一會兒?”


    盧植咳嗽了一聲,遲疑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太極道館是我有生以來住得最舒心的地方,怎麽會嫌棄,隻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我沒有時間來重溫當年的享受。”


    劉修將伸出的手收了迴來,籠在袖中,淡淡的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請盧公直言當麵。”


    盧植暗自歎了一口氣。他也不想和劉修說崩了,可是劉修到了洛陽卻不進城,不進府,不進宮,而是在城外的太極道館落腳,這不合規矩,還讓洛陽城謠言四起,人心惶惶。他作為顧命大臣,作為三公之一的司徒,不得不來和劉修交涉。他是代表天子來的,當然不能和劉修敘師生之情,隻好一再拒絕劉修的好意。劉修現在以盧公而不是先生來稱唿他,說明劉修也放棄努力,要公事公辦了。師生一場,曾經在這個道館裏談經論藝,不知道多少次談笑風生,開懷大笑,又有多少次,兩人並肩在這裏品茶論書,共享清閑時光,誰又能想到,有一天他們會站在同樣的地方,卻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唇槍舌劍。


    “殿下,依朝廷製度,藩王至京吊喪,應該先入駐藩邸,然後入宮拜見太後靈柩,可沒有駐在城外的道理。”盧植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淡一些,不摻雜太多的意氣。“如今殿下是天下藩王之首,今天你這麽做,明天就有人依樣學樣,將如何是好?”


    “不至於吧?”劉修反問道:“我父王不久前無故墜崖,可沒聽哪個藩王也跟著墜崖。”


    盧植愕然,一時被劉修的話噎得說不出話來。劉修這話不僅有些蠻不講理,而且透著濃濃的恨意,他一開口就提出了這件事,連一點遮掩都沒有,讓盧植大出意外。他原本覺得自己說話已經夠直夠嗆了,沒想到劉修一旦發起火來,也能用話噎死人。


    “這個……那是意外!”


    “意外?盧公親眼看到的?”劉修的聲音不響,可是語氣卻咄咄逼人。“我父王是什麽樣的人,我非常清楚,他隱匿世間多年都沒出過意外,陪天子祭一次山,卻出了意外?”


    盧植啞口無言。


    “好吧,就算是我父王意外,怪不得別人,那我想問一下盧公,太後又是怎麽死的?難道也是意外?”


    盧植皺起了眉,詫異的看著眼前的劉修,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學生嗎,他怎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寶刀,散發出逼人的寒意,刀雖然還沒有近體,但那股殺意卻侵入了人的皮膚,讓人不寒而栗。


    “殿下擁重兵,滯留在城外不前,就是在想這些問題嗎?”盧植沉下了臉,再次挺直了腰杆,聲音有些嚴厲起來。


    “不,我隻是在這裏迴憶先帝。”劉修根本不看盧植一眼,慢慢的向前走去,聲音空洞飄忽,仿佛是從十多年前飄來。“當年,我就是在這裏遇到先帝的,我在想,先帝如果遇到這個情況,他會怎麽辦。他是會以親情為重,還是以江山為重。先生,你是先帝任命的四個顧命大臣之一,你覺得先帝會怎麽做?”


    盧植無言以對。他有些後悔,他之所以來,是覺得自己有把握說服劉修,不敢說讓他和天子盡釋前嫌,至少可以讓劉修跟著他進宮,盡快和天子見麵,坐下來商談。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真不是做說客的材料,劉修一開口,就讓他不知道怎麽應對。劉修提起孝靈帝,提起顧命大臣,讓他想起了孝靈帝臨終前對他的殷切希望。可是今天,要和他輔佐的天子決個生死的,卻正是他的弟子。


    “我對不起先帝。”盧植長歎了一聲:“我辜負了他的希望,沒能盡到顧命大臣的責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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