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袁紹摩挲著手裏的青銅爵,嘴角上挑,笑意盈盈,眼中卻看不出一點笑意兒。他的不安像是一種不祥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堂上,連他最寵愛的兒子袁尚都覺得有些不安,下意識的離他遠遠的,倚在劉氏的懷裏。


    袁紹的夫人李氏在一年前病故,劉氏是他續娶的夫人,年青美貌,心思靈巧。她知道袁紹不喜歡長子袁譚,而喜歡幼子袁尚,所以就把年幼的袁尚當成了自己的兒子一般疼愛。因為這一點,她很快獲得了袁紹的歡心,不過,今天的氣氛實在有些詭異,即使受寵如她也不敢上前打擾袁紹的思緒。


    一屋子的妻妾兒女,都是悶著頭喝酒,誰也不敢大聲說話,袁紹恍惚間忽然有一種難言的寂寞湧上心頭,他拉緊了身上的貂裘,強笑了一聲:“來,大家喝酒。”


    袁譚等人互相看看,遲疑的舉起杯子,嚅嚅的向袁紹恭祝新年,他說得吞吞吐吐的,讓袁紹非常不滿意,卻又不好大聲斥責,隻好皺了皺眉。袁譚一直在小心的看著他,見他這副表情,心中更是惴惴,後麵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袁紹更是煩悶,擺擺手,示意袁譚迴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想了片刻,眉毛一掀,忽然道:“小皇帝要親征,你們覺得如何?”


    袁譚剛才吃了癟,此刻不敢多嘴,低著頭不說話。袁熙見了,起身笑道:“父親,這是好機會啊。”


    “怎麽個好法?”袁紹厭惡的看了一眼袁譚的窩囊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生怕把袁熙也嚇得不敢說話了。袁熙有些緊張的舔了舔嘴唇,同情的看了一眼兄長,這才說道:“小皇帝不知道天高地厚,貿然親征,是自投羅網,隻要擒殺了他……”


    袁熙還沒說完,袁紹就不滿的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見此情景,袁熙也不敢再說了,期期艾艾的草草結尾,低下了頭。


    袁譚看了他一眼,同樣報以同情。


    袁紹暗自哀歎了一聲,強按住不快,又問袁譚道:“顯思,你的看法呢,和顯雍一樣?”


    袁譚喏喏的點點頭。


    袁紹暗自搖頭,他看得出來,袁譚其實並沒有自己的想法,他是連話都不敢說了。袁紹看著他們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可是看看四周妻妾們如驚兔一般的目光,他又覺得有些沮喪。這大過年的守歲,坐了一屋子的人,怎麽這麽枯寂,一點節曰的喜氣也沒有。


    “這個……顯思,顯雍,你們也不小了,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要嚐試著去做點事,去動動腦筋。”袁紹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道:“僅僅讀書,是學不到真學問的,除非你們做個博士。如今世事維艱,你們也應該幫為父分擔一點責任。”


    “喏。”袁譚和袁熙雖然有些詫異袁紹的態度,卻還是感激的應了一聲。袁紹獨掌大權,一直沒有讓他們兄弟擔任具體的任務,現在說這句話,顯然是要分權了。對於正當年少,渴望著建功立業的他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高興的好消息。


    “你們初經政事,有些不懂的地方也很正常。不懂不可怕,怕的是你們不肯問。”袁紹的口氣更加緩和,“學問學問,有學有問,才有學問,你們懂了嗎?”


    “多謝父親教誨,我們明白了。”袁譚兄弟應聲答道,頓了片刻,袁譚又問道:“敢問父親,對於小皇帝要親征這件事,父親有何高見?”


    袁紹輕笑一聲:“那個小子蠢,我們可不能比他更蠢。劉修想把我們當刀使,天下哪有這麽容易的好事?”


    袁譚心思一動,忽然一拍手:“父親,我明白了,劉修現在最希望的就是我們殺了小皇帝。小皇帝還年幼,沒有子嗣,他如果死了,劉修繼位的可能姓最大,還可以打著為小皇帝報仇的名義來攻擊我們。”


    袁紹笑了笑,點了點頭:“雖然不完對,可是你能想到這些,也是不易。”


    袁譚緊張的心情一去,又得到了袁紹的半句表情,心情更輕鬆了些,他連忙舉起酒杯,向袁紹敬了一杯酒,又恭敬的說道:“還請父親指點。”


    袁紹放下酒杯,看看袁譚,又看看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等著聽解答的袁熙,心中湧起一陣得意,不過這絲得意隨即又被他掩飾起來。他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顯思你想到了劉修的目的,這是非常正確的。因為從一開始,我們的對手就還是宮裏的那個小皇帝,而是劉修。”


    一提到劉修,袁紹的心裏就有些苦澀。劉修剛來到洛陽,為了生計而開麵館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名揚天下的士人領袖,每天在家裏接待四方來訪的名士、劍客,他是先聽到羅敷麵館的名字,後來才知道劉修這麽一個人。就算知道了,他也沒有當迴事,對他來說,劉修根本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邊鄙之人。除了一個先生還算有點名氣之外,他是什麽也沒有。


    盧植雖然學問不錯,可是對於袁家這樣的世家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袁紹沒有把劉修當迴事,後來袁術和劉修發生衝突,並在劉修手中吃了苦頭,他也沒太在意,他甚至有些喜悅。袁術和他爭了那麽多年,時不時的拿他的庶子身份讓他難堪,現在終於有一個人讓他吃癟,實在是讓人很開心的事。有那麽一段時間,袁紹甚至對劉修頗有好感,如果不是顧忌到袁術,他甚至想去招攬劉修。


    這個想法,因為劉修闖曹節府而入獄無疾而終。就在很多人都以為劉修必死無疑的時候,劉修卻安然無恙的出獄了,很快就出任北軍中侯,並兼任了長水校尉,躋身二千石的行列,一心謀求長水校尉的他卻成了劉修的下屬。


    從那一刻起,袁紹才把劉修當成對手,他放下了貴公子的身份,跟著劉修一起臥兵吞雪,甚至為此落下了一身病,終於將自己變成了一個文武雙全的幹才。


    但是他悲哀的發現,自己不管怎麽努力,他和劉修之間的差距卻越來越大。北疆一戰,本是他反超劉修的最好機會,可是結果卻讓他非常尷尬,身為大軍統帥的他如果不是劉修來援,他很可能就會死在沙漠之中。而劉修憑借那一戰,一下子奠定了他的不敗威名。


    從那以後,劉修就像一隻展翅的雄鷹,一躍而上九千裏,他再也怎麽追趕,也隻能仰望之。


    再然後,袁家借平定黃巾之亂,掌握了軍權,再然後,他們發現皇太子一直養在劉修的府中,再然後,他們聽到一個消息,皇太子和劉修幼年時的模樣非常相似。


    當時,這是一個讓人狂喜的消息,可是後來發現,這根本就是一個陷阱,一個把袁家一下子逼得走投無路的陷阱。


    袁家不得不反。


    其實起兵當初,袁紹也是雄心勃勃的,以袁家四世三公的雄厚根基,又占據了並東最富庶的土地,他們完全有可能在幾年之內就奪取帝位,將袁家推向巔峰。


    那時候,袁紹心裏有兩個對手,一個是劉修,另一個是……袁術。


    然而,現在袁紹覺得,自己還是想錯了,他的對手從頭到尾隻有一個,那就是劉修。


    袁家起兵五年,一直沒什麽進展,可是劉修卻借此機會在並州站穩了腳根,進而又拿下了涼州,接著又拿下了益州。拿下益州,劉修最大的短項終於得到了彌補,從那一天開始,袁紹知道自己已經落了下風,再也不能輕視劉修。


    果不其然,劉修在益州呆了兩年,一出益州,僅用半年的時間就在長沙一戰生擒袁術,封鎖了長江。袁術被擒的消息傳來,袁紹驚呆了,他同樣從袁隗的書信中感覺到了那份驚恐。如果不是朝廷這時對劉修產生了猜忌,劉修消極怠戰,隻怕此刻大河以南都已經非袁家所有。


    相比於劉修風卷殘雲般的勝利,曾經讓袁紹得意不已的葛城之戰不值一提。他以慘重的代價戰勝了公孫瓚,拿下了大半個幽州,這是他這麽多年來最大的突破,也是唯一的突破。這個勝利曾經鼓舞了袁家和他們的追隨者,可是這一切,隨著劉修的參戰而變得無足輕重。


    最大的敵人是劉修,他由並州轉戰到豫州,由北到南,可是來勢卻更加兇猛。他避開了袁紹,卻一下子擊中了袁家最弱的軟肋,斷絕了袁家的退路。


    袁紹心中一驚,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刹那間冷汗透體而出,麵色蒼白。正在傾聽他分析天子禦駕親征背後玄機的袁譚和袁熙見他突然之間麵色大變,眼神驚懼,不由得愣住了。他們互相看了看,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擔心,一絲不安。


    “父親,父親?”袁熙小聲的叫道。


    “啊?”袁紹這才迴過神來,他收迴有些散亂的眼神,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強笑道:“去請伯求先生來,我有事要請教他。”


    袁譚和袁熙麵麵相覷,袁紹見他們不動,不免有些生氣:“還不快去?”


    “父親……”袁譚咽了口唾沫,“伯求先生……已經過世近兩年了。”


    袁紹一愣,半晌無語。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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