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修閉目垂簾,一動不動,恍若未聞,有如老僧入定。


    袁徽見他無動於衷,眼中閃過一絲蕭索,她停了片刻,語氣忽然變得堅定起來,也多了幾分冷漠,幾分凜冽:“我是將死之人,本不當打擾將軍,奈何有一事不明,要請將軍指教。此處僅你我二人,望將軍能不吝解答,讓我能死得心服口服。”


    劉修眼皮一抬,輕聲笑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秘密?”


    “不錯,我如果不這麽說,陛下不會讓你見我。”袁徽無聲的一笑:“人總是有好奇心的,而陛下的好奇心更比別人強一些,難道不是嗎?”


    “好奇心並不是壞事,某種程度上來說,好奇心是人類由愚昧走向文明的種子。”劉修淡淡的一笑,“人對天好奇,所以有天文,人對地好奇,所以有地理,人對萬物好奇,故有博物之學,人對人的身體好奇,故有醫術,人對人的思想好奇,故有權謀。好奇心並不是壞事。”


    袁徽腫脹的眼皮抽了抽,被劉修說的話吸引得一時失神,過了片刻,她才搖搖頭:“將軍的話很有深意,可惜我時曰無多,不能聽你的教誨。我想請教的是,當是之時,你如何能鎮定若是,莫非你開始就知道這是個圈套,抑或者,這本來就是你設置的圈套?”


    “袁姑娘為什麽這麽說?”


    袁徽無聲的一笑:“我本來不明白,可是坐到這裏,獨居一室,自知求生無望,唯有此疑問不解,冥思苦想,忽然發現了一些疑點。”


    “說來聽聽。”


    “首先,將軍的父母失蹤多年,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陛下要用這個理由賜你自盡的時候,他們出現了,而且時間準得讓人咋舌,如果不是預先安排,那這種巧合讓人無法理解。”


    “也許就是天意吧。”劉修淡淡的說道:“父母與子女總是心意相通,他們失蹤,我憂心如焚,我被人陷害,他們也能感覺得到,千裏趕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心意相通?”袁徽冷笑一聲:“我怎麽聽著比驗血之術更神奇呢?難道是將軍的道術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這我也說不清。”劉修聳聳肩,“你怎麽想都可以。”


    袁徽伸出舌頭舔舔幹裂的嘴唇:“這件事容後再說,還是說驗血的事。將軍能如此從容,入宮隻言片語便扭轉乾坤,莫非早就知道這驗血之法有問題?我自認為不是愚笨之人,陛下雖然對權謀並不精通,可也是心思靈敏之人,玄陽子試法之時,我們都曾親曆,都未曾看出任何破綻,為什麽你一下子就能看穿?”


    劉修忽然笑了起來。“你是想說,玄陽子是我派的人吧?”


    袁徽點了點頭:“不錯,要不然,他怎麽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又通曉聞所未聞的驗血之術?而且在我們麵前的時候驗血一點問題也沒有,將軍來了,驗血就全然不通。”


    劉修忍不住的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袁徽冷漠的看著他,根本不為所動。劉修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好一陣才收住了笑聲,仍然有些控製不住笑意的說道:“袁姑娘,我現在覺得,你好象不是那麽聰明,我有些高估你了。”


    “正要請將軍指教。”袁徽平靜的看著他。


    “首先,我能如此從容,是因為我心裏無私,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汙陷我和宋皇後,不管你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不管你們拿出多少所謂的證據,我和宋皇後清清白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那真的就假不了,假的就真不了,我又有什麽好怕的?其次,這驗血之術,其實也不複雜,隻要稍微靜下心來想一想,而不是一心想著用來害人,就可以發現其中的破綻。袁姑娘,依你的智慧,似乎不應該犯下這樣的過錯啊。”


    袁徽眉頭一顫,有些不解。劉修見了,歎惜一聲,又接著解釋道:“袁姑娘,那道士說,這有血脈關係之人,血能相融,沒有血脈關係之人,就不能相融,可是如此?”


    “正是,結果也正是如此。”


    “那我想問一下袁姑娘,這父子、母子皆有血脈關係,那應該是相融的了?”


    “當然,當初皇嫡子與宋皇後就是相融的,所以才能肯定皇嫡子是宋皇後所生,可是皇嫡子與陛下不相融,所以才能肯定皇嫡子不是陛下血脈。”


    “那好,我們且不說皇嫡子,我們說皇長子。”劉修忍不住的想笑:“皇長子是陛下與何貴人所生,那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皇長子與他們的血都是相融的。”


    “那陛下與何貴人的血相融嗎?”劉修應聲問道。


    袁徽張口正要迴答,忽然愣住了,腫脹的眼睛突然用力睜開,眼神驚愕。皇長子的血與天子相融,又與何皇後相融,那麽天子和何皇後的血也應該相融,可是如果他們相融,就說明他們也有血脈關係,但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否則他們就成了[***]。


    “這……”袁徽驚愕莫名:“你……你就是這麽肯定這驗血術是騙術的?”


    “是啊,並不複雜吧?”劉修攤攤手:“你現在是不是也覺得這非常簡單。”


    袁徽驚得說不出話來,的確非常簡單,這個道理簡單得是個孩子都能明白,可是為什麽當時她就被騙住了,深信不疑。不僅是他,之前的袁紹、袁隗,之後的天子,都沒有發現這個其實並不複雜的問題,他們對玄陽子的道術深信不疑,歎為觀止,卻沒有人想到這麽簡單的問題。一個人疏忽也許是疏忽,可是這麽多的都疏忽了,那其中必然有問題。


    “你現在還覺得玄陽子是我派的嗎?”劉修冷笑一聲:“你應該知道的,我對這些道術一向不怎麽放在眼裏,所謂的道術,我也持存疑的態度,不肯輕信,是你們自己急於害人,亂了方寸,不反省自己,卻還要臆想什麽圈套。要說中了圈套,也是你們中了那個什麽玄陽子的圈套,而不是我的圈套。”


    袁徽一時還沒從震驚中迴過神來,她想不通為什麽這麽簡單的道理她卻沒有發現,而且那麽多人都沒有發現。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對道術的接受程度要比劉修高,玄陽子所說的理論和他們的認識相符,又當著他們的麵表演,一切都很正常,他們自然就相信了,有幾個人會報著懷疑的態度去分析,去發現其中的邏輯矛盾?


    儒家經典裏有講邏輯的嗎?


    說到底,這是整個知識階層的思維盲點,並不僅僅是袁徽,能像劉修這樣考慮問題的,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多。權謀更是一種博弈,而不是邏輯,所以並不是你謀略很精擅,就能考慮得很嚴密。事實上,滴骨法和合血法在後世流傳了幾百年,一直到文化昌明的二十一世紀還有人深信不疑,並不是這種方法真的多麽高明,隻是絕大多數人想問題都不會理姓的去思索。君不見那些熱播電視劇中滴血認親橫行?


    “將軍,我犯下如此低劣的錯誤,敗得心服口服。”袁徽忽然拜了一拜,又苦笑道:“不僅我袁家不是你的對手,天下人都不是你的對手。將軍,最後的勝利者一定是你。”


    “你又錯了。”劉修搖搖頭,站了起來,拍拍衣襟,準備離開,又接著說道:“最後勝利的隻有公義。天子行公義,那勝利的就是天子,天子不行公義,袁家行公義,那勝利的就是袁家,如果你們都不行公義,那麽總有一個人來行公義,或許是我,或許是其他人,反正總有那麽一個人。天下從不缺英雄,沒有袁家,沒有我,也總會有另外一個人。”


    “公義?”袁徽冷笑一聲:“什麽是公義?”


    “公義,就是天下人的共同利益。”劉修一字一句的說道:“大漢有百姓六千萬口,世家才多少人?天下世家能有總人口的一成嗎?沒有!可是天下世家霸占了多少財富?說是七成八成不為過吧?你袁家一頓飯,就能供一家五口活一年,你們覺得你們是國家柱石,我卻以你們是國家蛀蟲。讀幾本死書,會幾句子曰詩雲就高人一等?你們說黃巾是蟻賊,是蛾賊,不管是蟻還是蛾,都微不足道,可是我實話對你說,不僅是張角要殺你們,我也要殺你們,天子也要殺你們,因為不殺你們,你們就會吞掉整個大漢,然後吞掉自己。蟻雖小,蛾雖弱,聚成群,亦足以震蕩天下。前有赤眉綠林,今有黃巾,你們這些讀書人,難道就不知道以史為鑒?”


    劉修說完,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沉思的袁徽突然反應過來,撲到木欄前,尖聲叫道:“將軍——”


    “你還有什麽話?”劉修在門口停住腳步,迴過頭,冷冷的說道。


    “將軍,我那句話是真心話。”


    劉修皺皺眉。


    “我真的希望我不姓袁,不是將軍的敵人。將軍,曾經做過你的弟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


    劉修慢慢的走迴欄杆前,湊到袁徽麵前,盯著她的臉,袁徽淚水橫流,淚水洇開了臉上的血跡,看起來非常淒涼。劉修心中一酸,愣了片刻,一字一句的說道:“袁貴人,你這份情意,我承受不起。”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幾乎是耳語一般:“袁姑娘,你如果真有這份情意,就不要再給我下套了。你這樣做,隻會讓我更加鄙視你。”說完,轉身就走,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獄門外。


    袁徽倒吸一口涼氣,手一鬆,癱軟在地。過了好半晌,她才喃喃說道:“你錯了,我是真的這麽想的。”她用力扶著木欄杆站了起來,癡癡的看了劉修消失的方向一眼:“此生無緣,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錯過你。”然後仰起頭,猛地撞向牆壁。


    “呯”的一聲悶響,袁徽軟軟的栽倒在地,殷紅的血從她的頭發裏湧了出來,靜靜的流淌。


    隔壁響起一陣驚唿,緊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史阿在前,王越在後,抬著一個步輦走了出來,步輦上坐著臉色冰冷的天子,在蹇碩的引領下來到袁徽的身前。


    天子看著已經氣絕的袁徽,冷笑一聲:“這個賤人,臨死還想挑撥離間,可惜,她注定要死不瞑目了。”


    蹇碩臉色有些發白,剛才袁徽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陷阱,劉修要是有一句答錯,就會引起天子的殺機,而他也會跟著倒黴。一想到這個女子的聰明,雖然她已經死了,再也說不了一句話,蹇碩還是覺得一陣陣的心驚肉跳。他當時幾乎忍不住要給劉修提個醒,可是他身邊有王越和史阿這樣的高手,他不敢有任何舉動,否則天子立刻會取了他的姓命。


    德陽殿外,劉修拱著手,靜靜的等候著天子的召見。他非常疲倦,太陽穴一陣陣的脈動,可是他卻一點困意也沒有。他背上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濕,粘粘的,涼涼的,非常不舒服。他知道他剛才又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如果不是他耳力過人,聽到了隔壁天子刻意壓製的唿吸聲,意識到這又是一個圈套,一不小心,隻怕現在就得奮力一搏,殺出宮去。他現在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快要崩潰,根本不可能力敵天子身邊的兩大劍客,更何況宮裏還有數百虎賁、羽林郎,就算他再能打,今天也要死在這裏。


    張讓快步走了出來,滿麵笑容的說道:“將軍,陛下說,你不用再見他了,迴家好好休息,陛下會再給你旨意的。”


    劉修抬起頭,茫然的看著張讓:“陛下不想聽聽袁貴人所說的秘密嗎?”


    張讓樂了:“她能有什麽秘密,她不過是想找個借口,見將軍一麵罷了。將軍,你先迴吧,陛下對她的那點詭計一清二楚,從來沒有相信過她。”


    劉修鬆了一口氣,露出充滿倦意的笑容,舉起袖子掩著嘴,打了個哈欠:“那就多謝張常侍了,我真是有些困了,腿都有些發軟,恨不得現在就躺在地上睡他個三天三夜。”


    張讓笑盈盈的道:“那我安排幾個人送將軍迴去休息吧。”他直起身子,衝著旁邊的郎中們喝了一聲:“你們幾個,過來!找個步輦來,送衛將軍迴府。小心侍候著,有什麽閃失,剝了你們的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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