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劉修置身陰森的洛陽獄之中,卻感覺不到一點陰森,反倒有些感慨。有權力就是好啊,哪怕自己沒有權力,有一個有權的靠山也是非常爽的事情,你看我雖然現在也是個殺人嫌疑犯,但是住的地方也算得上是總統套房了吧,除了不能自由活動之外,這裏不比太極道館的房間差。


    可是,為什麽心裏總不是滋味呢,是感慨於自己對權力的向往,還是感慨於權力的威力無所不在,亙古永恆?


    劉修思緒起伏,莫名的有些煩燥起來,他站起身,脫了上衣,在鬥室之間邁開步子,練起了墨子五行術。這套拳法最開始練的時候要求場地大,大開大合,等到了一定程度就正好相反,要求拳打臥牛之地,這間豪華牢房足夠用了。


    劉修沉醉在練拳時的奇妙感覺之中,細心體會著那股細微卻很分明的熱流在肌肉筋骨之間來迴流動,體會著胸腹之間汩汩的聲音,體會著舉手投足之間氣機的勃勃生機,整個人都沉醉在亦真亦幻的境界裏。


    他忽然有些慚愧。原本的他是不相信這些東西的,他總覺得武術就是那些表演的套路,就是那些人嘴中和京劇之類的腐朽國粹一樣的破爛衣裳,是武俠小說裏麵才有的誠仁童話,正如行將就木的中醫,掛著中醫的羊頭,賣著西醫的狗肉,私下裏演練的時候頭頭是道,可是真正到了擂台上,還是拳擊加腿的散打。


    可是現在,那種神秘的氣機就在他身體內真實的存在著,在提醒著他以前的認識是多麽的膚淺,多麽的可笑。


    在自責的同時,他又在反思,為什麽這樣的武術會失傳呢?


    在長時間的思索之後,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點答案,這種武術太難練了,如果沒有人指點,普通人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其中的關竅,就算有人指點,沒有成年累月的苦練,也很難有什麽真正的成效。他把這套五行術傳給了許禇和夏侯淵他們,但是除了他自己,真正能有所領悟的隻有許禇,包括張飛在內的其他人大多並沒有真正體會到明中的妙處。


    許禇是從小練童子功的武癡,而他則是擁有一副怪異身體的奇材,如果不是這副身體的特殊姓,他最多和劉備一樣是個中流,說不定會和毛宗一樣,根本不是個練武的材料。


    難道這就是天意,最美的風景總在最險的山峰?抑或如老子所說“為學曰益,為道曰損”?


    劉修正在出神,忽然覺得後背一緊,心隨意轉,腳步一擰,人便隱在了牆後,左手摸到了門鎖,右手摸到了腰間的短刀。


    “德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外輕輕響起。劉修沒吭聲,外麵又叫了一聲,劉修還是沒應他,外麵那人似乎有些猶豫,伸出頭朝裏麵看了一眼,輕輕的打開了牢門,他閃身進來,剛要說話,劉修的短刀已經到了他的頸旁,一手掀開了他那壓到眉梢的赤幘。


    來人瞟了一眼頸邊的短刀,平靜的看著劉修。


    “是你?”劉修大吃一驚,訕訕的收迴了短刀。


    “當然是我。”來人微微一笑,舉起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劉修不要聲張,側耳傾聽了片刻,這才指了指牆角,示意劉修和他一起並肩坐下。


    ……何進匆匆走進了書房,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何苗和許涼、張津的議論,他們一起看向何進,何進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拘禮,脫了鞋,坐上正中的錦榻,先將凍得有些僵的手伸向了火盆。


    “說說,都有什麽進展?”


    何苗咳嗽了一聲,先開了口。“貴人有些急,她想趁此機會殺了劉修,去宋家一大助力。”


    何時眼神一緊,隨即又看著何苗:“你覺得呢?”


    何苗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我覺得不妥。現在力保劉修的是太後,太後對陛下的影響非常大,而且劉修並沒有殺人,如果殺了他,到時候鬧起來,兄長恐怕脫不了幹係。”


    何進點了點頭:“貴人太心急了,劉修不過是宋家的一條狗,殺了他除了激怒宋家之後,還有什麽用?”


    何苗鬆了一口氣,躬身道:“兄長所言甚是。”


    何進又轉向許涼,“你可打聽清楚了,劉修為什麽要殺曹節和曹破石?”


    許涼躬身一拜:“我打聽過了,是因為王瑜的女兒王楚,王楚和劉修有婚約在先,曹破石想強搶王楚,結果惹怒了劉修。”


    “就因為這事?”何進有些不相信。


    “的確如此。”許涼非常肯定的說道:“我聽營裏的人說了之後,也不敢相信,便趕去問王瑜,王瑜親口證實了此事,他說是曹破石強搶在先,他們家給劉修送的信。按時曰算起來,劉修應該是一接到消息就趕迴來了。”許涼笑了,將案上的一片紙推到何進麵前:“我到城門口查了他入城的時間,又到孟津查到了他渡津的記錄,按這個時間看人,他的確是一入洛陽就直奔曹府,中途未曾到太極道館。”


    “這姓子還真夠急啊。”何進搖了搖頭,有些鄙夷的笑了一聲。劉修為了一個女子,千裏迢迢的從涿郡趕迴來,這份情義也許讓人感動,可是也太粗勇少謀了些。要對付曹節有很多種辦法,為什麽采取這麽簡單的辦法呢?現在倒好,雖然他沒有殺曹節兄弟,但還是被投入洛陽獄。入獄容易,出獄可就沒那麽容易了,你以為沒殺人就沒事?


    “你呢?”


    張津施了一禮:“我到張常侍府上去過了,也到郭常侍府去過,他們所說的都差不多,皇後向天子求了情,但是天子沒有下詔。”


    “沒有下詔?這算什麽意思?”何進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差點被竄起的火苗舔著,連忙縮了迴來,用力的搓著。“不下詔,是要放,還是要殺?”


    “不知道。”張津搖搖頭,從臉色來看也有些苦惱:“天子什麽也沒說,坐在那裏鼓琴,既不讓皇後起來,也沒有發火,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何進莫名其妙,這個結果讓他很意外,宋皇後會向天子求情在他意料之中,在他想來,天子要麽是同意放人,要麽是下詔嚴懲,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他一直有些搞不清天子在想什麽主意。他撓了撓頭,有些遲疑的問道:“你們說,天子這是什麽意思?”


    何苗和許涼互相看看,都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們最後把目光轉向了張津,這幾個之中,隻有張津還算有些智謀。張津被他們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有些矜持的撫了撫胡須:“我以為,天子在試探眾臣。”


    何進咂摸了片刻,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含義,但又不是特別清楚。他看著張津,笑道:“願聞其詳。”


    張津喝了口溫熱的酒,潤了潤嗓子,這才接著說道:“劉修就像天子扔出來的一塊肉,他的生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時候什麽人會想他死,什麽人會想他生,才是天子最想看到的。”


    何進有些不耐煩,卻又不好發火,隻得耐著姓子點點頭,繼續聽下去。


    張津說,劉修到洛陽一段時間,不受寵的宋家忽然起來了,一直很強大的袁家受挫了,歸根到底都是因為劉修。劉修為什麽能做到這些,他究竟有什麽奇妙的辦法,這些都是謎,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個人才。那麽天子要不要用他呢?不用太可惜,如果要用,那麽宋家為不會成為又一個外戚?


    “所以天子要看他背後究竟有多少力量?”何時恍然大悟:“如果沒什麽人來救他,那他就是可以用的,如果救他的人很多,那他就太危險了。”


    張津讚了一聲:“何君一語道破。”


    何進哈哈大笑,目光中閃過一絲得意和狡猾。


    ……曹艸一臉怒氣的從宋府走了出來,置隨後追出來的宋奇於不顧,飛身跳上車,沒好氣的大聲喝道:“迴府!”


    曹仁一揚馬鞭,兩匹駿馬一聲長嘶,拉著馬車粼粼遠去,等宋奇氣喘籲籲的追出來,他們已經不見了人影。宋奇一手扶著牆,一手捂著急速起伏的胸口,咽了口唾沫,潤了潤火辣辣的嗓子,好半天才還過神來,對隨後追出來的曹鸞說道,“夫人,你得趕緊迴去一趟,勸勸孟德。我們父子不是見死不救,實在是天心難測,皇後為劉修求情,已經忤了天子之意,再強勸下去,隻怕反而不美。”


    曹鸞柳眉輕挑,點頭答應,隨即安排車馬迴府。她坐在馬車裏,聽著車輪碾過黃土時發出的沙沙聲,看著一道道倒退而去的裏門,暗自歎了一口氣。


    劉修殺了曹節兄弟,為宋家解決了一個最大的障礙,可是隨即被投入洛陽獄,雖然洛陽令周異已經查明劉修並沒有殺人,但是河南尹何進就是不放人,甚至在周異以辭職相威脅的時候也不肯放手,他在想什麽?


    如果劉修死了,那宋家就失去了一個助力。劉修雖然沒有什麽家世背景,可正是他的聰明才智讓宋家起死迴生,這個時候如果宋家置劉修於不顧,那以後還會有誰願意為宋家賣命。


    但是,正如宋奇所說,為了替劉修求情,宋皇後已經觸犯了天子,再強求下去,隻會宋家也會受到牽連。


    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宋家該如何辦?宋奇父子將曹艸請來商議,不料剛開口沒說兩句就崩了。曹艸說,劉修是宋家最大的功臣,曹節兄弟雖然不是死在他的手上,可是他到曹府去幹什麽?他就是去殺人的,最後沒親手殺人隻是意外。曹節兄弟死了,宋家是最大的受益人,這個時候宋家不全力去救劉修,那怎麽說得過去?


    司徒宋豐不以為然,曹艸很生氣,轉身就走了,這讓宋豐非常沒麵子。宋豐也知道,宋家能有今天,都應該歸功於兩大功臣,一個是被關在洛陽獄裏的劉修,一個就是剛剛拂袖而去的曹艸,劉修如果死了,對宋家來說損失有限,但是曹艸如果和宋家翻了臉,那對誰都沒有好處。


    宋豐相信曹艸也能認識到這一點,本來是想等著曹艸來認錯的,可是想來想去,自己現在的麻煩也不小,等著曹艸來救命呢,還是先低頭的比較好。


    曹鸞就成了雙方談和的傳話人。


    曹鸞趕到曹府的時候,曹艸正在書房裏罵人,他剛剛從譙郡帶來的夏侯惇、曹洪、曹仁站在一旁,看著他破口大罵,卻無可奈何,一看到曹鸞,他們臉上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曹艸瞪了曹鸞一眼,直言不諱:“宋家父子都是蠢豬!”


    曹鸞微微一笑:“你現在才發現是不是有些遲了?再說了,當初可是你力主將我嫁給宋奇的,現在又當著我的麵說我的夫君是蠢豬?”


    曹艸被她一噎,無言以對。曹鸞自己走上堂,曹洪連忙拉過一張席請她坐下,曹艸背對著他們站著,盯著身後的屏風,屏風上畫著劉修和蔡邕合作的十副山水的摩本。曹艸一言不發的看了很久,忽然歎了一口氣:“德然說得不錯,洛陽也許真會像長安一樣,被亂民的一把火燒成廢墟。”


    曹鸞忽然心中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她歪著頭想了想,突然笑了。


    “你笑什麽?”曹艸不滿的扭過頭,瞪了她一眼。


    曹鸞用手帕掩著嘴,雖然收住了笑容,眼中卻還是有一絲笑意。她掃了夏侯惇等人一眼,“阿兄,你把元讓他們幾個都叫來,看來是想大幹一場的啊。”


    曹艸哼了一聲:“是的,我把他們從老家叫來,是想做一番大事,可是沒曾想宋家這麽軟弱,隻是被天子冷落了一下就慌了。”


    “你才做了幾天的官,哪知道天子身邊人的心態。”曹鸞輕歎一聲,“家翁雖然做了司徒,可是宋家的根基還是很弱,不僅不敢望先前的外戚項背,就是連何家也不能比的。何進現在是河南尹,宮裏還有張讓、郭勝等人為內應,可是宋家有什麽?就是這個司徒也是做得步履維艱,誰知道哪天就讓人罷免了去。這個時候,他們哪有底氣強諫。”


    曹艸眨了眨眼睛,不得不承認曹鸞說得有幾分道理,看來自己剛才那麽對宋豐說話的確有些過份了。他們不是不想救,而是沒有足夠的實力。沒有了天子的恩寵,宋家就是一片浮萍,一點反抗的力量也沒有。


    “那就看著劉修被人整死?”


    “那倒未必。”曹鸞輕笑了一聲:“你和劉修相處也有一年了,他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他什麽時候做出沒有退路的事?”


    “退路?”曹艸嗤的一聲冷笑,有些失望的說道:“我以前的確也是這麽認為的,可是他現在人在洛陽獄裏,隨便一個獄卒就能要了他的小命。你以為何進會有什麽忌憚?替罪羊多的是,他最多是免職而已,有張讓、郭勝他們在宮裏,他隨時都有可能重新出仕,但劉修還能複活嗎?宋家又到哪兒再去找這麽一個智謀出眾的人?”


    “智謀出眾的人不會讓自己處於險境,除非那個險境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危險。”曹鸞打斷了曹艸的話:“阿兄,你現在要做的是立刻去見劉修,向他問計。”


    “問計?”曹艸有些糊塗了。


    曹鸞惋惜的搖搖頭:“大兄,你是關心則亂,你靜下心來想一想,就知道現在該這麽做了。我倒是不明白,劉修有這麽大的能耐,能讓你舍了袁紹,對他卻如此信任有加?”


    “袁家現在敗了。”曹艸有些尷尬的強辯道,後麵半句話卻沒說出來,袁家是敗了,可是袁紹毫發無傷,這次大試他考出了第八十七名的好成績,現在就坐等天子授官呢。挫折隻是暫時的,袁家卷土重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劉修呢,劉修現在大牢裏,朝不保夕。


    不過,他對劉修真的期望值很高,他希望劉修能成為他的一大助力,可是沒想到一迴到洛陽卻聽到這麽一個壞消息。劉修如果死了,他當初聽劉修的話脫離袁紹的圈子豈不是一著臭棋?劉修的主意臭,他聽了劉修的主意則更臭。


    曹艸揮了揮手,示意夏侯惇等人先退下,反手關上了門,背靠在門上,低著頭想了好一會,才一字一句的說道:“阿鸞,上個月……有黃龍現於譙。”


    曹鸞一愣,在短暫的驚詫之後,她瞪圓了眼睛,死死的盯著曹艸:“阿兄,你……”


    曹艸苦笑著搖了搖頭:“阿鸞,你不要想得太多。這裏沒有外人,我明著跟你說吧,黃龍我沒看著,就算是看著了,我也不能信。從光武皇帝中興以來,隔上幾年就要現一次黃龍,據說看到過黃龍的至少有十個地方,就是譙也不是第一次現黃龍了,聽說建和元年就有過一次,我要是信了,那豈不是比宋家父子更蠢?”


    曹鸞莫名的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刹那間會那麽緊張。


    曹艸微微抬起下巴,看著遠處的屏風,幽幽的說道:“據說郭林宗死之前曾哭於野,說‘瞻烏爰止,不知於誰之屋?’他都說了大漢將亡,現在各地頻現黃龍,亂民四起,炎漢是不是真的運數已至,劉修會不會一語成讖,洛陽真的會和長安一樣在劫難逃?”


    曹鸞覺得一陣陣的頭暈目眩,她被曹艸預想的情景嚇得一身身的冷汗,過了好一會,她才吞吞吐吐的說道:“那阿兄準備怎麽辦?”


    “我不知道。”曹艸搖搖頭:“你說說看,如果大漢真要將亡,那以天下之大,什麽人才有資格問鼎天下?”


    曹鸞屏住了唿吸,好半天才不情願的吐出兩個字:“袁家?”


    “是的,就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天下亂了,最有可能問鼎天下的應該是袁家。可是,我不希望真的有這一天。”


    曹鸞的眉心扭在一起,她揣摩著曹艸的意思,究竟是不想看到袁家即位呢,還是不想看到天下大亂?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曹艸沉默了片刻:“我要進一次洛陽獄,去看看劉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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