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張家的大門,在裏門外上了車,盧敏雖然臉色平靜,眼神卻有些複雜,原本的些許興奮全消失了,反倒有些失落和黯然。劉修不明所以,想不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盧敏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地方,難道他指望因為張家的緣故,李定就拍著胸脯保證刺史大人會改變態度?


    劉修覺得盧敏雖然有點迂,可是還不至於迂到這個地步,所以他對盧敏的反應有些疑惑,難道是對這些豪族隻顧享受,卻沒有責任感感到失望?這好象對他們期望也太高了,通常來說,利益占得越多的人越是沒有責任感的,他們總是不停的在挖所有人——包括他們自己——生存的根基,直到拉著大家一起陪葬為止。


    劉修雖然有一肚子疑問,但盧敏不說,他也不好問,更何況還是在路上。


    毛嬙一起出門,臉上原本掛著一絲笑意,看樣子心情也不錯,看到盧敏的臉色之後,也有些錯愕,下意識的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劉修,隨即又有些厭惡的把頭扭了過去,目光掃過心願得償,眉飛色舞,在劉修麵前恭敬得像個搖著尾巴的小狗一樣的張飛,她又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眼神隨即也變得複雜起來。以前張飛隻會在她麵前表現出這種討好的姿態,沒想到現在改成討好那個禽獸了,更讓她鬱悶的是,這次能有轉機,偏偏還是那個禽獸促成的。


    這人人品這麽差,怎麽還有那麽大的本事?毛嬙想了半天,忽然又自言自語的喃咕一聲:“好什麽好,連個算術題都算不出來,比阿楚可差遠了。”心裏忽然平靜了許多。


    迴到驛亭,劉修陪著盧敏下了車,張飛還舍不得走,劉修見盧敏心情不好,沒好氣的對張飛使了個眼色,張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知道現在不是討教怎麽畫美人的時候,隻得心不甘情不願的帶著家人和車馬走了。


    毛嬙快步走了過來,衝著盧敏欠了欠身,試探的問道:“先生?”


    “姑娘,進屋再說吧。”盧敏強笑了一聲,揮手示意道。毛嬙見了,更加忐忑,隻得跟著盧敏進了客房,劉備手腳麻利的取來坐席,請盧敏和毛嬙坐下,又煮上茶,這才和劉修一左一右的侍坐在盧敏身後。


    “姑娘請。”盧敏端起茶杯衝著毛嬙點點頭,自己呷了一口,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姑娘,李治中已經允了,同意我們去上穀走一趟,除了你毛家還有張家之外,也許還可以帶上幾個刺史府的吏卒,安全問題倒可以不用擔心。”


    毛嬙鬆了一口氣,終於露出了笑容。她隻知道為了張飛能拜劉修為師學畫,張屠夫被迫點了頭,倒沒想到李定也鬆了口。


    “這是好事啊,總算邁出第一步了。”


    “是啊。”盧敏眉頭挑了挑:“我要去上穀,家父沒人照顧,我想明天把阿母和弟弟先送到桃穀去陪他,來迴可能需要兩三天時間,姑娘可有什麽打算?”


    毛嬙略作思索:“我也陪先生走一趟吧,正好也要迴去和家父商量一下。”


    盧敏也不反對,轉過頭對劉修說道:“德然,玄德,既然毛姑娘要同行,你們就不用跟著我了。馬上我給你們授一篇文字,你們好好揣摩,有什麽問題等我迴來再解答。另外,德然你留心一下,看能不能通過張家和其他幾家接觸一下,探探他們的心意,爭取能多說服幾家。”


    “喏。”劉修躬身答應,眼神平靜無波。


    毛嬙暗自歎了一口氣,蠕了蠕嘴唇,欲言又止。


    毛嬙迴了自己的房間後,盧敏取出一卷竹簡,抓緊時間給劉修和劉備授課,這是《古文尚書》的第一篇《堯典》,他先讓劉修和劉備各自讀一遍,看其中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或者不明白的典故,然後開始講解,在劉修他們提出疑問的地方重點講述。他講得並不快,而且也不煩瑣,隻是通了字詞,講了個大致語義之後,便結束了第一次授課。


    “還有什麽問題嗎?”盧敏看著劉修二人,含笑問道。一開始授課,他深藏在眼中的憂慮便不見了,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溫潤如玉的自信。


    “那個……先生不講講這些究竟有什麽微言大義嗎?”劉備有些不解的摸摸頭。


    “德然,你呢?”


    劉修眨了眨眼睛,慢慢的說道:“先生……是想讓我們先自悟嗎?”


    “嗬嗬,德然,你的悟姓果然高。”盧敏輕聲笑了起來,讚了一聲,將手中的竹簡卷好,塞到劉修手裏,轉過頭看著劉備:“玄德,我給你布置一個課業,在這兩天裏,將這一篇《堯典》抄寫十遍,然後背熟,也許……到時候你自己便能悟出一些微言大義來。”他頓了一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又接著說道:“做學問,就和飲茶一樣,是冷的還是熱的,香或不香,隻有你自己知道,其他人都是不清楚的,你要想知道其中的微言大義,你就要自己去悟。”


    劉備臉一紅,低下了頭。


    “那是不是說先生就不用教了呢?也不是。先生的作用,便是在你悟道的時候給你指一條正確的路,防止你走到歧途上去。”盧敏收起了笑容,鄭重的對劉修二人說道:“你們也知道,家父研習的是古文經,古文經與今文經最大的區別就是不妄自引申,曲解經義,更不喜牽扯讖緯之類鬼怪難明之事。六經皆史,明史而知古今事,以史為鑒。明白了嗎?”


    劉備搶先答道:“多謝先生教誨,我明白了。”


    劉修沉默不語,盧敏看著他,嘴角微微挑起:“德然?”


    “我……不是很明白。”劉修有些遲疑的說道:“我要……再想想。”


    “嗬嗬嗬……”盧敏滿意的點了點頭:“德然持重,玄德機敏,兩個人都是不錯的好苗子,好好用功吧,學問學問,有學有問,兩天後等我迴來,看看你們學得如何,又能問些什麽。”


    “喏。”劉修二人齊聲應諾。


    授課完畢,心情大好的劉備立刻出去打水,劉修為盧敏整理被褥,盧敏靜靜的坐在那裏,凝視著搖曳的燭火一動不動,待劉修收拾完了,準備出去的時候,他忽然輕聲說道:“德然。”


    劉修愣了一下,連忙施禮:“先生?”


    盧敏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行不由徑,與事急從權,該怎麽解?”


    劉修沒有立刻迴答,而是皺起了眉頭,沉思了好半天,才欠欠身說道:“唯視義之所在。”


    盧敏凝視著他,劉修鎮定的迎著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眼神連躲閃一下的意圖都沒有,過了好久,直到劉備端著水盆進來了,詫異的站在一旁,盧敏才輕輕的點點頭:“你不用再叫我先生了,同在家父門下學習,我不過先入門一步,隻是你的師兄。”


    劉修聽了,膝行兩步,挪到席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師兄。”


    盧敏腰挺背直,安然的受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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