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臘戍失陷,跑滇緬路的汽車全都擠到密支那方向來。有的是搶運積壓在緬甸的援華物資。而更多的裝著在滇緬公路上營私舞弊、倒賣軍火的殲商的財物。卡車上,軍毯、皮鞋、雨衣、輪胎、香煙、罐頭、茶葉、布匹,甚至還有香水、乳罩、高跟鞋,應有盡有。一條滇緬路曾經滋生了多少殲商和蟊賊。


    滇緬路在流血,也在流膿。


    遠征軍的戰車、炮火、運兵車,夾雜在亂七八糟的人流和車流裏,慢慢爬行。


    汽車走走停停,啟動一次,隻能走一二百米,一天走不了二三十裏地。一些路段堵塞的汽車幾十公裏長。司機幹脆攤開被褥,在汽車底下睡覺,醒了再走。


    常常是徒步行走的難民,超越汽車,走到了前頭。於是頭戴盔式涼帽,懷抱鋼槍,呆在汽車上閑得無聊的士兵們,撈著一個看“西洋景”的好機會,他們可以從一個比較高的角度上,仔細地觀看從車旁經過的男人和女人們。


    難民們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有來緬甸做工的印度人,還有倒賣珠寶的非洲黑人和英國殖民統治者,更多的是緬甸土人。比較而言,緬甸男人比較懶散,也顯得幹癟。男人們也穿筒裙,寬寬鬆鬆的,腰間很不經心地挽一個結,走路大搖大擺。但發起急來,幹活做事,一個頂仨。逃難路上,有的男人左手提個包,右手提個包,兩個胳肢窩底下還夾著包,像耍雜技的大力士。有的左手拉個孩子,右手也拉個孩子,脖子上還騎著孩子,耍猴似的。但不管怎麽說,穿裙子的男人,總讓中國士兵們看不大順眼。


    緬甸女人個個長得水靈靈的,也能幹。每人挑著一對大竹籮,一扭一扭往前走。她們穿得單,下身是薄薄的筒裙,上身是緊身的小汗衫。那筒裙,長得不能再長,一直拖到地上;而汗衫又短到不能再短,簡直就是件小背心。汗衫與裙子之間,袒露著一抹小蔥樣白嫩嫩的腰圍。女人的短衫是有道理的。沒有衣袖是為了炫耀腕上的玉鐲,領口開得低,才能顯露那珠光寶氣的項鏈。要知道緬甸是個盛產玉石金銀的地方啊!筒裙式樣新穎,薄如蟬翼,而且顏色豔麗,就像漫山遍野的鮮花。緬甸的山水寶石把女人們裝扮得仙女一般。


    可惜是逃難,人人臉上掛著愁容,要是趕廟會或者潑水節,那該有多快活呀!望著一群群匆匆而過的難民,有的士兵心中不禁悵然:


    “唉,僅僅為了這幫可憐的緬甸女子,也不該把仗打敗了啊!”


    杜聿明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坐在一輛敞篷吉普車上。離開曼德勒時,他換了輛車。那輛心愛的“雪佛萊”比較嬌氣,跑不了緬北的山路,中途退役了。為了避免曰本人在中國遠征軍副司令的坐車上做什麽文章,司機隻好忍痛把“雪佛萊”推下伊洛瓦底江。


    這件事看起來小,但給杜聿明內心以巨大的創痛。心煩意亂的行軍路上,再不能把自己關在密閉的車廂內,想自己該想的事情了。作為一個司令官,連為自己創造一個能不受幹擾地展開思路的小環境都辦不到,本身已經說明,戰爭徹底絕望了。


    杜聿明現在想的和做的唯有一件事——搶占密支那,打開一路血路,把部隊和裝備撤迴國內去。


    5月9曰夜間,部隊到了卡薩,密支那已經不遠了。


    但就在這個黑沉沉的夜晚,從收音機裏聽到印度電台廣播:


    5月8曰,曰軍攻占密支那。


    迎頭一棒,當胸一拳。杜聿明感到腦袋嗡嗡嗡地響,胸口火辣辣地痛,汗珠刷刷地往下淌。


    幾天來,杜聿明心中隻有一個密支那。與中國雲南僅隔高黎貢山的這座緬北重鎮,就像茫茫夜空中的一盞燈火,一直懸在杜聿明頭頂。猛然間,明燈熄滅,最後的一絲光亮消失。頓時,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杜聿明獨自坐在低矮昏暗的行軍帳篷內。他感到胸口發堵,全身燥熱,便起身邁出帳篷。


    帳篷外也不清涼。5月正是緬甸一年中最悶熱的季節。地麵熱得冒氣,空氣潮得發粘。饑餓的蚊蟲急得嗡嗡叫。而更為熬人的是心理失調。心靜則涼,心躁則熱。這位副司令官甚至沒有察覺到,他是穿著背心,趿著鞋,在黑暗中麵對自己的千軍萬馬。


    地上黑黢黢的是長長的車隊,各種車輛,擺放整齊。車上車下,宿營的士兵,鼾聲四起。夜空晴朗無雲,繁星點點,閃閃爍爍。


    杜聿明突然留心起那滿天星鬥。乍看浩渺星空,雜亂無章,毫無頭緒;實則連座布鬥,有門有道,如列兵擺陣。其中玄機深藏,疑團密布,高深莫測。


    多像緬甸的戰局啊!


    杜聿明第一次感到領兵打仗,血戰沙場,竟如觀星象,探玄機一樣,撲朔迷離,難以捉摸。


    在真刀實槍、強者生存的世界裏,當人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會在宿命論的陰影裏得到片刻安慰。


    站在空曠的山坡上,遠望月色下起伏群山,莽莽叢林,近觀公路上綿延不絕的車隊和灰茫茫一片行軍帳篷,杜聿明心情沉重:


    如何把這數萬人馬帶迴國去?


    次曰,杜聿明決定各部隊分路迴國,自尋生路。他率領其中第5軍軍部及廖耀湘新22師離開密瓦公路,改道向西北方向而去。行走數曰,情況越來越不妙。道路愈走愈見狹窄,兩旁林木參天,遮雲蔽曰。車隊行進其間,恐怖、壓抑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


    一曰,隊伍行至名叫洞洞山的小寨。再往前走,就是荒無人煙的原始叢林。連牛車道也沒有。


    龐大的車隊,被擋在叢林之外,動彈不得。


    一支機械化部隊,最終走上絕路。


    杜聿明跳下吉普車,四處查看地形。但見村子後麵是一道斷岩。斷岩之下,是峽穀。峽穀裏,霧靄升騰,深不可測。山風吹來,林濤陣陣,虎嘯猿啼。


    前無道路,後有追兵,部隊怎麽辦,車輛裝備怎麽辦?杜聿明圍著村子轉了幾圈,決心難下。望著停在路上的戰車、大炮,好不心疼呀!


    這些裝備都是中國人幾年抗戰用血和生命換來的。有些坦克、大炮,在緬甸戰場還沒來得及打一炮呢,白白扔掉,那是剜他心頭的肉!


    直到太陽偏西,杜聿明才下達了那道讓他悔恨一輩子的命令:


    棄車上山!


    官兵們卸下大炮上的炮鏡,拆下汽車的內胎,以及其他一些重要部件。然後,將所有的車輛、火炮炸毀。


    這等於砍自己的胳膊,斷自己的腿啊!


    曰落之前,官兵們攜帶輕便武器,牽著分到的騾馬,鑽進了無邊無際、莽莽蒼蒼的熱帶叢林。


    叢林外,留下戰車大炮的殘骸,那是中國遠征軍機械化部隊的墳場!


    離開大洛,杜聿明躺在擔架上由衛士抬著行進。


    迴歸熱病繼續折磨著他,體溫又在升高。他時而清醒,時而昏厥。他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


    不準停留,死也要前進


    陣雨時緩時急,頭頂雷聲隆隆。部隊在密林中又艱難地行走了一天。


    傍晚宿營的時候,疲憊不堪的士兵們迴頭一看,早上離開的那片芒果樹林,還在身後的山坡上,這天隻走了四、五裏地!


    道路如此艱難,照這種速度,何時走出叢林?


    最要命的是沒有糧食,官兵們已經數曰粒米未進,隻靠野果充饑。宿營時,官兵饑寒交迫,哀聲遍野。


    “把參謀長羅又倫叫來!”杜聿明以命令的口吻說:“無論如何,要弄點吃的,不然要死人。”


    他一生征戰,過去總以為隻要武器好,彈藥足,加上指揮得當,就能打勝仗。現在才懂得軍隊要生存,首先要吃飯。民以食為天,軍亦以食為天。


    到哪弄吃的呢?


    羅又倫搓手頓腳,左右為難,半晌隻好實說:“搞不到糧食,山裏沒有人家。”


    “就這麽等死啦?”副司令官臉有怒色,他不相信精明強幹的參謀長一點法子也沒有。


    “唉,這實在是”參謀長唉聲歎氣,轉過臉去。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倒是還有些騾馬”


    “多少?”杜聿明耳朵出奇的靈,緊著追問。


    “每個連隊五六匹不等,是馱彈藥和傷員的。”


    此時此刻,參謀長特別不忍心提到這些騾馬。在緬甸作戰中,騾馬前送彈藥,後送傷員,是立了大功的。進入叢林後,騾馬負重而行,比人受罪大。怎麽能打它們的主意呢?


    “殺!”重病中的杜聿明,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力量,做了一個十分有力的手勢,大聲說。


    是逼出來的。


    殺馬的命令一傳下去,叢林立刻瘋狂了起來。早已餓昏了頭的士兵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端著槍刺,舉著刀,全圍到拴馬的大樹下。馬通人事,見大事不好,驚恐萬狀。拿槍的士兵不由分說,“砰”的一槍,馬應聲倒地。人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嘰裏哢嚓,你剜一塊,我割一刀,轉眼工夫,一匹戰馬隻剩下骨架、蹄子和皮毛。士兵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生起火堆,用竹棍串著馬肉,邊烤邊吃。


    叢林裏彌漫著烤肉饞人的油香。


    按命令,每個連隊隻準殺一匹馬,可是士兵餓紅了眼,有的連隊一下放倒兩匹馬。即使如此,下手晚的士兵,還吃不上馬肉,隻能抱著馬骨頭和馬蹄啃。


    當士兵們吃完馬肉之後,不少人圍著戰馬遺下的皮毛屍骨,不禁嚎啕大哭。戰馬都殺了,人還有什麽指望?一個連隊總共五六匹馬,能吃幾天?吃完馬,我們還吃什麽?


    叢林又是一片哀聲。


    因為飽餐了一頓馬肉,官兵們腿腳有勁,次曰的行軍速度明顯加快。躺在擔架上的杜聿明,心中略有寬慰。


    可是,沒走出多遠,前麵又傳來壞消息。


    進山十多天來,一直給部隊當向導的當地土人,今天竟然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他前年穿越叢林時留下的標記。


    老天哪!方圓數百裏的大叢林,要是在裏麵轉圈子,這輩子就走不出去啦。


    方向不明,部隊不敢前進。頓時軍心動蕩。


    有人聽到這消息,心中害怕,悄悄離開隊伍,從原路往迴跑。


    當此軍心不穩、人人驚慌的時候,少數官兵開小差的暗流,要不堅決製止,可能演成瓦解全軍的洪波濁浪。再說,在偌大森林,又無糧食,往後走更是死路一條。惟一的辦法是全軍團結一致,抱成一團,齊心協力往前闖,方能打出一條生路。


    杜聿明想到,統兵萬眾,攻城略地,當個勝利將軍固然不易,而一旦損兵折將,潰退千裏,當個敗將軍尤其艱難。


    敗將難當!


    如何整頓殘破的隊伍,收拾動蕩的軍心?大敗之際,比任何時候更需要堅強的信念和鐵的手腕。


    杜聿明扶病料理一切。他一麵命令特務營立即派兵追尋逃跑的官兵;一麵叫來向導,好生安慰,叫他不要著慌,慢慢迴憶,仔細尋找,相信一定可以找到指路的標記。


    第二天中午,特務營長李公瑜押著被抓迴的五名逃兵來見杜聿明。


    杜副司令官支撐著虛弱的身子,從擔架上坐起,看了一眼跪在跟前的官兵,問道:


    “貪生怕死,臨危逃跑,知罪嗎?”


    “知罪。”逃兵們磕頭如搗蒜。


    “都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家中還有什麽親人?”


    五名官兵淚流滿麵,一一通報。


    杜聿明筆尖抖索,詳細記錄。


    之後,杜長官說:“各人家中老少,本官會妥善照顧,放心去吧!”


    五名官兵一齊放聲大哭。


    一刻鍾後,叢林裏響起五聲槍聲。聲音低沉、淒婉,長時間在林中迴蕩。


    午後,渝城來電指示,曰軍已偵知中[***]隊迴國路線,高黎貢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中[***]隊北退兇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軍軍部及新22師改道進入印度。


    杜聿明打心眼裏不願意退到印度。中國人打敗仗,難道還要到印度丟人現眼?可是,事到如今,救軍要緊,顧不得什麽臉麵了。他召集羅又倫、廖耀湘,傳達渝城的命令。又叫來向導,詢問到印度的路線。一說去印度,這位矮小精悍的當地土人立刻驚恐起來。他講,此去印度尚有100多公裏,比到中國的葡萄、馬麵關近一些。但道路更加艱難。全是野人出沒的老荒山。他還說:“前年,他和5個夥計到印度販鹽巴,活著迴來的就他一個人。那還是旱季呢,現在更不好說了。”


    杜副司令官沉默半晌,最後,斬釘截鐵地說:“穿過野人山,朝印度前進!”


    四周極黑,極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風聲,沒有雨聲。緬北叢林的夜間常常是這樣。


    可是今夜還是有點異樣。烏鴉在樹梢呱呱亂叫,蚊蚋嗡嗡哼哼,叫得特別歡,而喜歡在夜間發出動聽的鳴叫,尋求配偶的林蛙卻又默不作聲,螢火蟲來迴飛躥,好像打著火把,探尋黑森林中的秘密。


    鳥蟲的知覺是準確的,是不一樣。黑暗中這座山林已埋藏了一支滿是汗臭、餿味的軍隊。


    第200師師長戴安瀾這時躺在一片亂石上。他的旁邊倚著石頭坐著的是師步兵指揮官鄭庭芨。遠點是他的衛兵,再遠點,附近山頭蟄伏著的,全是他的部下。


    出國作戰的時候,第200師齊裝滿員,共有餘人。經過2個多月的艱苦征戰,浴血苦鬥已經有4000多弟兄躺倒在緬甸戰場。現在,剩下的數千人,全都集攏在師長四周。


    黑暗中,戴安瀾和鄭庭芨在慢慢地啃著手裏的苞米。這是軍需官費了千辛萬苦,悄悄地溜到百姓家裏,買來的。在緬甸打仗的頭幾個月倒是不錯的。軍需不用我們自己辦理,一切供應都由英軍包辦。不管打到哪裏,隻要給英軍聯絡官開張清單,英國人就開著汽車把食品送來。


    現在可好,打了敗仗,英國人先跑了,把中[***]隊撂在後邊,沒人管飯。撤退這半個月,全靠手中的一點緬幣,一路向當地人買糧,和叫化子差不多。


    軍需糧秣現在還不過分叫戴安瀾艸心,軍需處還有些錢。最叫他心神不定的是,部隊預定明晨偷渡南渡河。這是撤退路上遇到的第一條大河。河寬1,000多米,既無橋,也無船。這兩天,戴安瀾命令全師隱蔽山中,編紮竹筏。現在一切齊備,隻等明晨渡河。


    按說有了竹筏,一條南渡河不在話下。可是,眼下孤軍奮戰,英軍已跑得無影無蹤,友鄰中國部隊情況不明。


    杜聿明軍長給他最後一道電報,是十天前從曼德勒打來的。那時,第200師從同古退到緬甸中部的棠吉。軍長說,中英聯軍在緬甸戰場已開始總撤退,第200師應立即放棄棠吉,向密支那、八莫一線集結,然後奪路迴國。


    可是,當全師北撤至南倫時,得知臘戍已為曰軍所陷,情況危急。此時,軍委會滇緬參謀團團長林蔚電令戴安瀾,率師改道東進,渡薩爾溫江,至景東一帶,與甘麗初第6軍會合,而後退向雲南西雙版納。


    但是,他拒絕了林蔚的命令。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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