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城北一處漂亮的大宅。此宅漂亮奢華,前後均有專門的花園,雖說也是白牆,但上頭鑲了多個鏤空石窗,上繪花鳥魚蟲。朱紅大門仿佛剛剛漆過,金黃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大門上頭的大匾上寫了兩個字“蔡府”,字體為豪放的草書,頗顯主人的氣勢。


    此刻,在門廳內,一桌酒菜動都未動,沒人坐在席上,仆人們卻不敢上前收拾——一個座位上濺得滿是血,地上也噴了一地,一隊仍穿著北方沉重盔甲的士兵跪在地下亂戰。蔡京蔡大人沾了一點在指頭上瞧瞧,皺眉頭道:“小子剛來的,看這活做的。”


    隨後趕來的寒窗一見已事畢,屍體不見,便問道:“大人,確實是昱王麽?”


    “怎的不是?”蔡京一揚眉,“穿著那金黃莽袍,長著一副清秀孩子臉。叫他喝酒他不喝,不然哪用這麽費事?這點也像梁小子說的。”


    寒窗心內稍安,看著地下的人,“那打頭的呢?跑了?”


    “讓他跑吧,就他膽大,居然敢跑。反正早晚也是我們的人。”蔡京不以為意道,“窗兒下去,叫王二與金世兄同去,把兵收了,封鎖消息。過幾個月,我便一紙京書送到聖上手裏。人都死了什麽謊話不好編?不怕欽差來查,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這蔡京,便是朝廷原任太師的蔡大丞相,以貪瀆聞名,且為人大膽無所顧忌,所以就連陛下也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前後四次罷他又啟用。如今年老,又被逆子蔡攸逼得致仕,隻得來到這江南富足之地,準備好好享受富貴。他便是梁師成等人嘴裏的“那位大人”。可在朝廷唿風喚雨慣了,閑不下來,便不久就與這地方的能人要官打得火熱,特別與管著蘇州全部駐兵的兵馬鈐轄金文虎關係最為熟悉,兩人以“兄”相稱。金文虎長年在這安逸之地,早丟了戰場上的威風,常常不管邊關在這平江城逗留,花天酒地。底下的士兵也跟著丟槍扔刀,學著文人一樣吟詩作對。但這金文虎早年立過大功,與朝廷上的重要官員一直通信,導致樞密院的人也是對他放任不管,發兵用兵隨意(宋朝官製,管兵的沒有發兵權,發兵權在樞密院手裏,但樞密院卻並無兵權。)——蘇州那麽太平,就算讓他發兵,發到哪裏去?


    此時寒窗一聽吩咐,便立刻叫人給金文虎送信說事已成,叫他來揀一萬五千人,那金文虎不一會子樂嗬嗬而來,同蔡京的仆從王二帶著幾個人高興跑至人徙剛到的王府,本以為聽見一片哭聲,看見滿院白衣,卻見大門緊閉,寂靜無聲。


    金文虎急性子,以為下剩的人害怕才關門,使勁用手拍門,嚇唬裏麵的人開門,沒想到手一拍門就開,根本沒鎖。金文虎帶著王二走進空無一人的院子,正四處張望,隻聽一聲箭擦著風而過的聲音,還未反應,就聽王二一聲慘叫。金文虎連忙轉頭去看,隻見一支箭簇直直插在王二咽喉,箭尾還在微微顫動。王二捂著冒血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倒下。金文虎又驚又怒,朝前一看,發現偏室一間房子的窗戶開著,裏麵站著個年輕公子,仍然拿著弓指著他。


    “一命抵一命!還我隨從來!”人徙開弓就射,失去金豆的憤怒讓她滿眼通紅,喝了酒一般滿麵作火燒。


    “你,你是昱王爺?”金文虎一把躲過那支箭。


    人徙沒答話,往下一抵弓,一支箭直插入金文虎腳麵。


    金文虎這才知事情根本沒成,後悔不及,腳直往外冒血,但到底是習武之人,隻見他大喊一聲,一手拔箭,轉身就逃。吳衡紅著眼從院門後竄出來,拿刀同他打作一團。可金文虎經驗豐富,隻躲不還手,趁吳衡著急時趁空朝他胸前使勁一推,轉身就逃。吳衡要追,人徙從屋裏走出來道:“算了,以後日子長著!隻我們再無安生之日了!”


    其非隨後走到她背後看著她仍滿麵憤怒的臉,安慰道:“你可算得了我的真傳了,怎麽射那麽準?”


    “不行,想著金豆慘死,我就覺得非射準不可。”人徙拿弓又射,院內大樹中箭,直到把背後箭桶內幾支箭射完,才停下來,將弓一扔,低頭道:“在後院給金豆弄個墳罷。”


    眾仆人抹著眼淚聽了吩咐,在後院挖坑蓋土,隻是沒有靈柩。秋蘭不安地看著他們挖土,對站在窗前一直皺著眉頭看的人徙道:“徙兒!此地怎麽那麽危險?我想想就怕死了,如果去那個‘鴻門宴’的是你,你要娘如何?”


    人徙沉默半晌,才低頭道:“娘,你放心罷,我答應憶兒的,我定會活著!”


    秋蘭一聽那名字,心內既酸又愧,抹了一把眼淚躲進了房內。人徙看著院內眾人蓋起漸漸壟起的土包,想著她的憶兒。


    憶兒,此次真的不同往日。他們一上來便是殺招,我真的想為了你的願望好好活著,可我能麽?


    又過了兩日,人徙等來了曹輔。


    “我的爺!長高了不少!”曹輔帶著兩個小童,一身風塵仆仆,進門就跪,人徙忙上前拉起來,仔細端詳他,發覺他又老了幾歲般,一見便知在郴州過得並不如意,想著自己這麽久才將他救迴來,心有愧疚,兩人拉了好久家常。


    “王爺的事,下官一直聽犬子書信講述,包括王爺的秘密。”曹輔仔細看著她道,人徙看著一旁迷惑的吳衡,便吩咐他沒事別跟在跟前,去後麵按基本功重新好好操練軍隊,吳衡應了一聲去了。


    曹輔接著說道:“下官不是今天才來的,下官來了好幾日了。下官不帶兵,行李就院子裏那一輛車,日夜兼程,跑得快。之所以來幾日不來見王爺,那是下官替王爺辦差去了。”


    人徙不禁驚奇,“我哪有差給先生你辦!”


    曹輔胡子裏露出一個笑容小聲道:“這差嘛,叫體察民情。”


    曹輔先人徙幾天進入蘇州,住在客店,每日帶著小童往街上跑,一轉就是一天。他在曹申那裏聽了人徙一直的情況,也猜到了此來並不是享福的。城裏的人嘴裏都是實話,因此幾天來收獲不小。


    這平江城,要說勢力大,那就數蔡大丞相,雖然是在退休期間,可跟沒退休沒兩樣。他在朝中時,就因為私改鹽法和稅法被一貶再貶。在宋朝,鹽一直是一項重要的商品。宋朝鹽法,鹽一律是官賣,不得私賣,而且買鹽要用“鹽鈔”,是由朝廷發的,但蔡大人到這江南之地,依然如故,攔截東海等地鹽場發來的鹽,聯合地方鹽官向各地或城內居民“官賣”鹽,但價錢卻高了幾倍,官家的鹽鈔不頂用了,人們買不到鹽,市場開始混亂。於是蔡大人便繼續在朝中的手段——印發新鈔,新鈔要用銀錢來買,那價格自然也是不低。這麽一來,財源滾滾流入蔡府。當然,交給朝廷的也有利潤,但那隻是所有利潤的一小部分。而且就因為蘇州等地的鹽利一直及時上交,不少分文,朝廷蒙在鼓裏一無所知。


    吃虧的是平民、小商販。但他們又往往一沒權二沒錢,告也告不響是說也沒處說。此乃蘇州人民的第一難。所幸蔡大人是在致仕期間,手裏沒有實權,否則就不僅此一項了。


    至於看似官最大的知府大人,倒因性格剛硬廉潔不與好財貪瀆之徒為伍,導致自身孤立,處處被人排擠,除了必須由他經手的案件條文以外,其餘一律管不得。這就是為何孔理年聽到蔡京的名字是那副模樣的緣故了。


    此時人徙邊聽邊皺眉,曹輔說完了好久,還愣著思考,問:“還有麽?”


    曹輔頓了一下沒好意思道:“恕下官來的時候不長,暫時隻打聽到這些。”


    人徙看他謙恭的模樣,舒了眉頭笑道:“曹大人真高明!好,從此你便是本王的管家和軍師了!”說著叫了木格來,吩咐賞他幾貫錢,並幾匹從宮裏帶出的好錦布,讓他去街上做一套好管家衣服穿上,即刻上任。


    曹輔忙謝恩,領了賞錢聽了令正要出門子,人徙又攔住他,沉吟半日叫他先跟她進房。


    兩人至內室,將門掩上,人徙拿出筆墨,鄭重遞給他道:“想必先生一直疑惑為何把令公子留在了京裏,導致你們父子不能團聚。現在你替我給公子手書一封,我念什麽你寫什麽,寫完,緣故自現。”


    曹輔雖說迷惑,還是應了,拿筆研墨端坐桌前。人徙念了兩句寒暄之語,又沉吟片刻,開口道:“‘王爺被蘇州奸人所害,生死未卜。’”


    曹輔一用力將筆戳到紙上。愣了一下忙從椅子上下來跪道:“下官不敢寫!這不是咒王爺麽?”


    人徙歎著氣將他拉起來道:“別動不動就跪!我又不是太子!”隨即又沉聲道:“你隻管寫,就寫得像些,最好連令公子都瞞過,然後他自然會照我走時吩咐的做,瞞過他效果更好些。”然後又快速將金豆的事說了一遍,吩咐他就按這個事情寫。


    曹輔聽了金豆之事,臉色慘白,但還是想不到此信的玄機,還是愣愣的。人徙忍不住提醒道:“陳貴儀的事想你也知道,她若沒死,定會在宮中!”


    曹輔一聽此事,立刻低了頭,不敢答話。他雖不相信兩個女子能弄出什麽千古奇緣來,但他又愛人徙人品,一直不想在意。想了又想“定會在宮中”這句,猛然悟到人徙的打算,怔怔地瞧她。人徙正色點點頭,看著曹輔迴到桌前,寫了這封口述的書信,並快速讓人發往京城。


    眾人又忙碌一日,待將這新的昱王府擺了家具陳設,便稍微像個王府的樣子了。前門院上的匾由人徙親提,“昱王府”三個字乃學陛下的手書,惟妙惟俏足以以假亂真。而後,人徙發現站在門前一看,雖說那匾黑漆金字極漂亮,可整個宅子太過古舊,不倫不類,於是想請人修繕粉飾一番。宅子後麵雖有一萬五千軍整日被吳衡刻苦操練,個個力大如牛,但要讓他們刷牆,鐵定刷得毫無美觀。於是人徙便吩咐人去街上尋泥瓦匠。


    可尋來尋去,泥瓦匠不少,但一聽說到昱王府幹活,都不要去,有的人還態度惡劣。人徙帶了人親自去問,才知道蘇州居民對這個新來親王都不待見,因為已有人強收他們的地租,好好的又來一個什麽親王,那肯定是同一類,又要加租,給他幹活,吃飽撐的!


    找了半日一個人找不來,人徙悶得站在院門口發愣。這時突然有一個人背著泥工器具而來,見她就說:“這王府要刷牆麽?”


    人徙連忙高興地站起來讓他進門,詢問一番。那人對答如流,看樣子十分熟悉泥瓦之術,便留下他先幹著,還叫來一些軍人來幫忙,一時院內開始忙亂。至晚間,眾人都累了,那泥瓦匠也問人徙要水喝。人徙忙引他進廳堂,叫人給他倒了茶,吩咐他不要急,慢慢喝,自己迴到院中查看工事。


    不一會那人說喝夠了,天色已晚,家內還有老婆孩子,明日一早再來幹活。秋蘭還要留他吃飯,人徙也說吃了再去。那人連連擺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就往門外走,人徙上前一把拽住,突然冷笑道:“真喝夠了?再來一杯!”說著吩咐木格將他喝剩的那大半壺茶連壺往地上一扔。


    茶壺砰然碎裂,石板路上的茶水直泛白沫,還咕嘟咕嘟冒泡。


    那人一見臉色發白,轉身就跑,人徙還拉著他的袖子,這時猛然一腳揣至他肚腹,那人“哎呀”一聲摔倒在地。人徙還嫌不解氣,走上前一腳踩在他手上,“蔡大人派你來的?”


    那人不想說,人徙腳上使力,那人啊呀啊呀直叫,勉強說道:“胡,胡說,我是朱大人的親信!”


    一旁的曹輔等人暗暗吃驚,心說怎麽又跑來一個朱大人?


    此時人徙氣血上湧,也不想管是什麽大人,衝著地上的人怒道:“根本不顧目的是誰,隻要是我王府的人,誰喝了都行是麽?!”說完又是使勁一踩,隻聽得咯吱作響,慘叫又起。


    “去叫吳衡來!把他手割了放他走!”人徙衝曹輔喊道。曹輔見她與平時判若兩人,不由吃驚著不動。木格猛然想起了往事,便問:“王,王爺,真的麽?”


    人徙轉向他,看到他眼上的黑罩,氣消了一半,但仍黑著臉說道:“此次,是真的。”接著又看著地下的人,“迴去告訴你主子,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對我還有用麽?”


    深吸一口氣,聲音已去了少年的生澀,清脆的嗓音裏帶著一股豪氣。


    “本王現在是大宋真正的昱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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