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徙生病的第二日,葉太醫不忘她的叮囑,拿著那本書親自跑到琉璃宮,交給陳憶道:“啟稟娘娘,昱王爺身上不好,便來讓我替她還你借她的書。”


    陳憶莫名其妙,先問了人徙怎麽個不好,又看看那本《草葉集》道:“本位不曾借過王爺書。”


    葉太醫滿臉疑問,見陳憶思索了一下突然道:“啊,想起來了。那麽有勞葉太醫了,進屋吃杯茶?”


    葉太醫連連推辭,去了。陳憶抓過那本書上樓,關上門,耳熱心跳,急急翻開,發現並無異常。想不通,又仔細翻,終於發現一首詩裏的一句話下麵劃了一條線,旁邊還有幾行小字,猛一看像是學習的時候記的注。那句話是“看江水流去,無可奈何”,旁邊小字寫道:‘小六兒婚房內守身如玉。幸遇故人,不必擔憂。惦念琉璃,不知如何?此信免複,既盼康健,又憂康健。’


    陳憶自打依了人徙的意思,不再與她聯係,她娶親時,聽著外麵聲樂之聲,隻覺心內莫名擁堵。從那日以來潦草過活,萬想不到今日等來這本書,看著那幾行小字不由笑罵道:“你如玉不如玉,關本位什麽事?還專門寫上,不知羞。病了連提也不提,好什麽麵子?”罵完又複看那最後的“此信免複”一句,思考片刻,隨即微笑。


    過了幾日,便稱病,卻至晚間才命喚太醫。來的是胡太醫,規矩診了診脈,疑惑並沒有什麽,可看陳憶難過的臉色,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便治了個“勞思過重,心情欠佳”,開了幾丸丸藥。臨走時被叫住,說要他替她還昱王本書。胡太醫看天色已晚,便說明日去還,還得了幾串賞錢。第二日自然還書去,迴頭便把此事忘了——太平常不過的事。至此,琉璃宮和昱王殿的主子隔一段時間就會“病”一迴,且喚的都是不同的太醫。這都延續到了後話。各太醫誰也不知各同僚都有還書的經曆,誰也沒說出去,因為誰也沒迴事。


    人徙病了幾日,王黼來看過,還說應錄局的事暫且不用操心,目前一切正常。臨走,說了一句:“王爺又娶親,又病,下官就不來勞王爺辦差了。不過,”臉上帶了有深意的微笑,“過些日子還要王爺辦件大事。”


    他前腳剛走,梁師成後腳就進了殿,帶了點補品交給曹紳,來至人徙床前,關心幾句,見四下無別人,悄聲道:“那藥如何?下官為了王爺夫妻和睦,可是專門為王爺準備的呢。想是王爺力氣使過了頭罷?”


    人徙坐起來拱了拱手,誇道:“真是好藥,難為大人想著,就是力氣使過頭,夜裏沒蓋好,才病呢不是。隻一個,下次梁大人使藥,告訴本王一聲,本王也吃點補品不是。”


    梁師成仔細觀察她說話時的神色,見她滴水不露,心中半信半疑。思索一下,想著也是有備而來,便從懷裏掏出一疊紙來擱到她麵前,小聲道:“雖說現在王爺娶了親,可那把柄也不是一天能去掉的不是?別看人前我和王大人很和睦,但下官和他不同,下官有心讓你少個包袱。”


    人徙拿起那疊紙看了兩眼,立刻被吸引住,仔細看了半晌,驚訝道:“梁大人這是為何?”


    “唉,不是說了。”梁師成和氣地拍拍她的手,“下官想叫你去掉個包袱。至於下官這個包袱,有沒有都一樣,下官不想害你的。”


    那疊紙是一疊訴狀,告的是王黼侵占隔壁門下侍郎許將的房宅一案。當時王黼眼饞左臨許將的大房,仗著有梁師成撐腰,便推了個罪名給許將,將他家產充公,將許將一家老小連奴仆幾十號人趕到大街上無家可歸,街上的人都扼腕歎息,鬧得是民怨沸騰,此案在當時很出名。許將要告,可怎麽告得響?就連街上所有民眾的聯名請願書,蓋著許多人的紅手印,也被梁師成照數收了,將此案壓得影子也無。梁師成此時將這證據拱手給了人徙,儼然就是另一件“田租事”。


    人徙拿著那疊紙,也覺出味道來,為難的壓迫感又湧上來,思考片刻,心一橫道:“先放下,允我考慮幾日。”說著命人送客,拿著那疊紙蓋在臉上,心上說道:既如此,就依你的意罷,這也正好是我想做的事。


    三月,人徙病早已痊愈,見梁、王二人不怎麽來擾,便趁空就把馬植召來,日日深談。兩人時常談到深夜,有時還會爭論,發難的一方氣焰一盛,受難的一方便會沉思一大會子,完了又會無事般繼續討論。馬植臉上越來越精神,仿佛終於等來了好日子,跑昱王殿也十分勤快。梁師成的探子看在眼裏,迴去報,倒得到主子一個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一日,人徙和馬植覺得話已基本論盡,人徙道:“是時候了。”馬植搖搖頭道:“王爺還是太年輕了。依下官看,陛下那兒是頭一關。不如王爺先去會會陛下。”


    人徙覺得有理,便以請安為名,在陛下往常的空閑時找至東門小殿,問了安,說了幾句閑話,便試探著發問道:“陛下,王黼王大人一直和孩兒關係不錯,但孩兒不知他為人如何,陛下覺得呢?”


    可等了半晌無迴答,看陛下還在看剛才她進來時就在看的文書,還皺著眉頭,才意識到陛下可能根本沒在意自己來了之後說了什麽,便輕輕走至陛下身後,從他肩頭看那文書。可看了兩行就驚住了。


    那文書十分精致,乍一看就像國外使臣帶來的重要文件,上麵用工整的小楷寫道:‘……聞陛下意取我國燕雲十六州,何不直言?那本就是宋國的土地,本宮願意拱手相讓,以挽昔日兩國之和。可陛下居然不顧本宮懇切之勸,發兵攻燕雲,不下,又借金兵之手,使燕雲慘遭金賊荼毒!燕雲百姓塗炭,陛下豈有榮焉?陛下昏聵!唇亡齒寒,遼滅宋亡!’


    宋宣和三年,金天輔五年一月,宋朝終於從民變中抽出手來,轉頭發兵遼國。宋攻遼,第一個目標便是在遼手中許久的宋地——燕雲十六州。童貫領兵北征,卻逢遼必敗,宋朝十幾萬大軍敵不過已被金打得零落的遼軍。童貫無法,又不敢對徽宗匯報,便擅自向金借兵,信上說得冠冕堂皇,說宋軍征戰繁忙,無暇攻打燕雲地區,請金兵幫個忙。金人自然滿口答應,宋打了兩個多月連燕雲的一個角都沒占到,金兵去了一個月橫掃燕雲各州,就差邊邊角角未下。渤海帝高永昌早就被金兵斬於旗下,其地被金人占據。遼國大片土地盡失,遼朝文妃(在朝中很有威望)覺得如此下去半年之內遼朝必亡,在急中與徽宗通信,企求宋改變策略。徽宗受群臣蠱惑,未理,文妃含恨發絕筆文書,就是此刻人徙偷看的書子。


    陛下此刻突然覺得人徙安靜了,一迴頭發現她在自己背後,連忙蓋住文書怒道:“徙兒還不夠參政的資格,沒有事就迴去罷!”說完卻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唯唯諾諾,隻見人徙兩眼發直,連告辭也不說,緩緩往門外退去,那光景是失神落魄。


    人徙退到門外,轉身撥腿飛跑,臉上慘白一片。她飛奔迴殿,連其非也不理,一連聲叫木格備馬去,自己則慌慌張張換上一身樸素衣服,任何人問話都不答,拿起水壺灌滿水,跑到院中等馬,急得滿院幹轉。好容易馬來,不顧在宮中,跳上馬背就往宮外飛跑,一路上連過宮門,侍衛攔,可又怕傷了她,都叫她跑了過去。派人去追,根本追不上。昱王殿的人慌作一團,曹紳命木格也上馬去追,可卻被侍衛攔住出不去。而這當兒,人徙已跑出了皇宮,直奔北邊而去。


    風聲唿唿而過,人徙滿麵焦急,一路狂奔,直跑到半夜,過了三個省,馬累得口吐白沫,才在一處曠野上歇下,叫馬飲水休息,自己則靠著馬背一夜未合眼,凍得全身僵硬,卻無知無覺。天一明,便又騎馬飛奔,到第三日黃昏,趕到了宋遼邊界。一停下,馬就摔在地上直嘶鳴,慢慢沒聲了。人徙麵無表情地扔下馬,向邊境走去。因宋遼打仗,邊境大軍紮寨,人徙過時,紛紛要她轉頭迴去。人徙亮出皇子令牌,守軍便不敢十分攔,又怕不攔出事了會有責任,便派了一隊人馬跟著她過了境。


    一過境便屬燕雲地區,隻見各處田地荒蕪,沒有人煙,到處死屍,血跡遍布。房屋倒塌,還有遠處的房屋田地燃著大火,不時傳來小孩的哭聲。人徙滿臉悲戚,借了一位士兵的馬繼續往北深入了一百裏,進入一個村子。身後護她的軍隊求她迴去也不聽。領頭的將士哀求道:“殿下,迴去罷!在往前恐怕會遇到遼人了!”


    正說著,村中大路塵土飛揚,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眾人都慌起來,僅剩的村民更是嚇得抱頭就跑。這小隊宋軍一看來人打扮,放鬆下來互相道“是金人”。這隊金人有一二百人,見到宋軍隻冷漠地瞥一眼,隨即騎著馬在村裏亂跑,手中拿著弓,弓上搭著點火的箭。見房就射,片刻到處濃煙四起,慘叫連連。金軍到處搶掠,見人就砍,老人小孩也不放過,眼中隻有財物和家畜。人徙滿眼驚恐,眼眸悲傷如黑暗。幾位金軍衝進最近的一所房子拎出一個小孩,大聲恐嚇他把錢交出來。人徙衝過去護在那小孩麵前大喊道:“別殺了,拿東西走罷!”


    金人雖並不懂她喊什麽,隻看樣子是來攔他們的,便哈哈大笑道:“遼人不是你們的敵人嗎?是敵人就該殺光!讓開,別讓我們現在就動你們宋人!”


    人徙聽不懂,雙手張開護住小孩,眼睛企求而堅毅。那幾個金人見她模樣,互相哈哈大笑幾聲,為首的笑完,眼神一變,長刀揮下,寒光掠過人徙的肩膀,一聲沉悶的落地聲,人徙隻覺脖子一涼,迴頭一看,卻濺了滿臉滿身的血。


    孩子直直倒在地上,頭和脖子隻有皮連著,血像噴泉一樣塗滿了土地。人徙眼睛直直看著身上的血,慢慢走到那些嚇呆了的宋軍麵前,輕聲問道:“那金人剛才對我說什麽?說什麽?”


    宋軍裏有懂女真語的,卻低了頭不答。人徙又問,一個宋人小聲沮喪著臉答道:“他說,是敵人就該殺光,”接著咽了一口唾沫,“還說,別讓他們現在就動我們宋人。”


    人徙心中的某個弦斷了一般,疼得她眯了眼睛。腦中迴想著金人說的話,眼前浮現出宋國百姓血流滿地、屍橫荒野的畫麵,一個失去媽媽的小孩聲嘶力竭地哭著……


    “不——!”人徙將臉上的血抹得到處都是,“都怪我,都怪我被別人威脅,都怪我怕死,都怪我為了自己,將宋國置於這個田地!”


    她想起曾經威風地站在城牆上迎接那個冤枉的遼人,無比逼真地配合威脅她的人演戲,最終使這該死的盟約達成。想起她一直擔憂這件事,想起她說過的“若大宋有何不測,對不起這有名無實的昱王二字”,想起她信誓旦旦地說:要和大宋一起站著!


    人徙嘶啞地大喊一聲,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雙膝無力地齊齊跪地。


    遠處,是血一般的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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