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晚間,人徙照例領了陛下賜的年宴迴了宮,左右找不見曹紳,最後發現曹紳還在自己內室裏跪著,侍從丫鬟無一不納悶。


    “曹紳!你是怎麽著!”人徙斥道。


    方才晚宴前,人徙向他請教關於玉牒履曆一事,曹紳說了句“難不成殿下還是公主不成”,直直把人徙說得無言可答。思忖了好大一會子,才把曹紳叫到內室,將事實一句一字解釋清楚。


    “現今木已成舟,現隻有你,孫奶奶,黃大夫,我娘知道我的身份。因打定了主意要你為我出力,才將實話告訴你。同時我自己的危險也又多了一成。但也是為了什麽,曹少爺清楚。你若能替我保密,並願幫我在這宮中立於一角之地,我便有什麽便是你和曹老爺的。若不願,便算我信錯了你。”人徙鄭重說道。


    曹紳愣了半晌,撲通一聲跪地,聲音顫抖道:“實在是意想不到!把小的驚死了。”低頭沉吟了稍傾又道,“我這一跪,一是重新跪六公主的皇威。二是有一個請求。”


    “六爺既然有這秘密在身,已是無迴頭路,萬死不能泄露。不瞞六爺說,小的深知朝廷險惡,人心向背,能有明正之心並忠於國家的人幾乎全被埋沒。六爺既有此皇家之命,便是有此數。更當更加奮勉,不做庸碌之輩,將來有所作為,甚至改變這混亂的朝綱,這也是家父一生的願望。請六爺答應小的,也算家父沒看錯人。”這曹紳一個叩頭下去。


    人徙一聽這冠冕堂皇義正詞嚴之語,著實不敢應。更何況自己最信奉說到便做到之古訓,如若現在說了,便要非做到不可,故不肯應。正巧陛下的人送了赴宴的帖子來,她道了句“曹少爺先起來,等我迴來再說”便領宴去了。可迴來發現曹紳居然還跪在那裏紋絲未動,不由動了氣,心想著曹家少爺怎麽這麽不知變通。


    曹紳見她迴來,抬頭道:“六殿下不應,我便不起來。”


    人徙使勁跺了跺靴子,哼一聲轉過身去。片刻轉迴身看曹紳仍望著她,眼神堅毅,和他爹一個模子般,使勁歎了一口氣,道:“我應。曹少爺可以起來了罷。”


    “當真?”曹紳麵有喜色,站起來道。


    “當真。”人徙思考道,“隻我是盡力罷了,其實我也不想在這皇宮中隻為了錦衣玉食。”


    “那便成。”曹紳笑道,“爺可曾吃飽了?我再去給爺弄點點心來?”


    人徙瞧著他的笑臉,半信半疑道:“你當真不說出去?”


    “爺說什麽呢。”曹紳下樓欲往茶房去,“小的可是什麽也沒聽見。”


    正月十五日,皇宮辰暉門以北,九重殿。


    這九重殿乃是趙氏祖祠,以□□的別名“九重”命名,趙氏各朝各代均列牌位於此,配以畫像,莊嚴肅穆。


    此時九重殿前的大道上,香煙繚繞,香爐鱗立。眾朝臣分兩撥立於大道兩旁,宋徽宗趙佶率領眾妃子,皇子皇女緩緩進入大殿。大隊經過時,眾臣皆低頭屏息,整個殿前一地的人,卻鴉雀無聞。


    陛下著方心曲領絳紗袍、蔽膝、通天冠、黑舄,腰束金玉大帶。惠恭皇後王氏戴龍鳳珠翠冠,著深清色祭祀朝服,上綴五彩翟紋。除太子趙桓著與陛下相似的絳紗太子服以外,其餘皇子公主皆大典禮服,妃子皆祭祀大妝,整個隊伍金碧輝煌,不能勝記。


    人徙緩步走在隊伍中,已把莊嚴之心丟了大半。方才列隊之時,瞥見陳憶翩翩立於眾妃子之中,滿臉冷色,大妝也是冷豔非凡,與眾人溫香軟玉截然不同,越發顯出來了。人徙驚於她的特別,怔怔看了幾眼。陳憶發覺她的目光,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人徙心登時灰了一半,仍不解這是為何,因此全無祭拜宗祠的虔心了。


    片刻已到殿內,皇上接了王黼遞來的一支手腕粗的旃檀香,點燃後向太租牌位跪下。身後眾人皆跪,殿外眾臣也無聲跪了一地。眾人隨著陛下三叩之後立起,由太子趙桓手持三支都梁香帶領陛下和眾人將眾牌位一一拜過。整個過程咳嗽聲都不聞,隻聽得木魚聲。人徙望著那肅穆的太宗像,心中靜了幾分,恭敬叩下頭去。


    少頃,叩拜結束,陛下帶領眾人來到九重殿外空地上觀看道師驅魔法事。鬧哄哄舞了一個時辰,到處都是香火氣,煙霧繚繞。接近午時,眾人隨皇上到大慶殿前領宴。


    大慶殿門前一片空地,皆擺了大圓桌,酒菜果饌遍布。最靠近大殿門前,臨時抬了個戲台來,預備宴上年戲。


    半個時辰才將座位安排完畢,太子代祝了新年酒辭,眾人吃喝起來。席間各出表演年戲輪番上演,熱鬧非凡,人徙漸漸將陳憶拋至腦後,認真地看起歌舞來。正在有趣時,一出戲終,幾聲撥弦聲起,頓將熱鬧驅散,優美之感漸起。


    幾位宮女模樣的女人皆施粉黛,笑意吟吟,手撫豎琴,端坐竹椅。絲竹之聲也從各處漸起,一時眾人皆不出聲欣賞這悅耳之樂,有人甚至低頭沉醉,人徙則直直盯著那中間撫琴的女子。


    陳憶陳娘娘。人徙差點脫口而出,一瞬便看住了。


    這與她不奏琴時截然不同。平時冷若冰霜,近日待她更是如添了幾層冰般。而此時卻因要演奏的緣故,跟隨絲樂或喜或悲,或麵容平靜或感情流露,膚如凝脂,唇若丹朱,眼波流轉,嘴角含情。但與其他女子不甚相同,坐在那裏仿佛定定地生了根,氣勢非凡,毫無柔軟纖細的姿態。一種別樣的風情完全盞露在眾人麵前,光彩奪人。


    人徙緊緊盯著陳娘娘,心上像吊了一個大梨子。這是為何?往日看她,雖說大了自己幾歲,總把她看做朋友般小姐姐般,是自己比較熟悉的一類人。於是陳憶化不化妝,穿不穿漂亮衣服,她都不甚在意過。也正因為陳憶很少化妝,在她麵前無拘束,她才忽略了一個看似不用在意的事實。


    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美麗吸引人的女人。


    在樓裏時,見的最多的便是女人。但終究與自己無關,就像隔台看漂亮的戲子,偶爾經過的白淨姑娘,雖說好看,但看過便忘,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感覺。這不但是因為自己從不把她們劃進自己可以愛慕的對象的地盤內,而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是一個女人。正想到矛盾處,舞台上的陳憶不期然望見了那雙盯著她呆看的眼睛,不示弱般與其對視起來,目光相撞,人徙心中一熱,如入熔爐。那雙眼睛包含著不屑與冷漠,卻滿是美麗的威嚴,人徙隻覺自己被那目光定住,動彈不得。


    人徙使勁低了頭,眨了眨眼,想把一些讓人心熱的感覺拋出去。可漂亮就是漂亮,看著她入迷演奏的樣子,隻覺得心上暢快,心頭溫熱。雖說她現在不理自己,看著她光彩照人的樣子,也打心裏為她高興。這樣想著,仰頭喝了一盅酒。


    直到一個時辰後宴席結束,玉牒所派了人來迴話說‘請六殿下到玉牒所參與入牒儀式’,人徙站起來要走,一疊聲叫木格。一桌的九皇子趙構直拿指頭戳她的額頭道:“六哥舌頭都大了,還亂喊。可是叫你的下人?可沒在這地方兒!六爺迴宮叫去。”雖說是取笑,還是扶她坐下,命人去六一宮傳話。不多時曹紳急急忙忙跑來,一看人徙醉成那個樣兒,直搖頭。


    “我的小爺!您怎麽醉成這個樣子?好好的喝了多少?這要怎麽去玉牒所?”曹紳又急又氣,想攙迴去給她醒醒酒,又怕去晚了玉牒所不像話。


    “他半中間喝起來了,我當是喝兩杯玩兒,也沒在意,沒想到一結束看他喝得像個小娘子了。”趙構嘻嘻笑著,“不妨事,睡一覺就好了。可把他這鬥篷披上,著了風不好了。”說著也去了。


    曹紳不知如何是好,把鬥篷給她係上。人徙站起來搖搖晃晃,口內直說“我要到琉璃宮去”,直驚得曹紳去掩她的口,勉強扶她到河邊叫她洗洗臉,冷水一激,才清醒些許,問了玉牒所的位置,主仆兩人慢慢挪了過去。


    進了玉牒所的朱紅木門,曹紳將她發冠整了一整,又拉一拉衣服,好生叫她清醒些,才去通報。不多時玉牒所的小官將迷糊著的人徙請進殿去,立於大堂一張檀香木桌前。半天無人言語,人徙直覺感到有人在看她,那目光持續了片刻,才有聲音道:


    “哎喲,這六殿下是怎麽著了?滿麵□□,想是宴上的酒比外麵的好喝。”


    人徙一抬頭,見一個人著二品官服,濃眉大眼,頗有風姿,笑嘻嘻看著她,有些麵熟,但想不起是何人。遂打起精神迴道:“可是牒官大人?”


    那人笑道:“六爺果真是醉了。聽梁大人說你伶俐得很,怎麽還不認得本官?本官是禦史中丞王黼,因史官大人有要事在身,本官特來替他辦你入牒一事。”


    人徙聽他那腔調,透著不善意,使勁搖了搖頭,集中注意力盯著王黼的眼睛道:“王大人是禦史中丞,按道理說跟這玉牒所的史官及其職務毫無關係,陛下怎麽會派你來辦我入牒一事?”


    王黼笑容收了一收,略為遲疑道:“本官是崇寧年間的進士,也是翰林學士,怎麽能說沒有關係?多餘的話不多說,六爺快快將生辰、籍貫等履曆報來。”


    人徙頓了頓,半信半疑地報道:“人徙,無字,生於崇寧三年的八月,京中人……母,秋蘭,京中、京中擷芳樓小姐——”“六殿下且慢,殿下按照這個順序來:名,字,男子,生辰等等。”王黼打斷她道。


    人徙隨即接著他的話重說一遍道:“人徙,無字,男,男子……”說到此舌頭打了結般,臉漲得通紅。王黼直勾勾緊盯著她的臉,更使她驟然緊張,酒精使她身體發熱,越發慌起來。王黼頗有意思般盯著她,拈著胡子道:“六殿下怎麽不說了?”


    “男,男子,京中人……”人徙隻得低下頭去繼續說道,緊閉了眼,汗濕了額頭。


    王黼仔細地看著她,頗玩味地用手指抹了一下她的額頭道:“六爺熱到如此地步,還穿著這勞什子做什麽?不如脫了罷。”說著將人徙一拉,一解頸間黃繩,大紅氈披風落了地。人徙反應不過來,王黼已將其腰間玉帶使勁一扯,寬大的禮服遂開了來,露出白色的中衣。人徙大驚,酒醒了一半,護住衣服道:“王大人這是做什麽?!”


    王黼不理會,伸手擰她頸間紐扣。正在慌時,曹紳慌張跑進來道:“殿下儀式還未完?小的給您請的太醫到宮了。”


    人徙摸不住頭腦,見曹紳滿麵慌張給她使眼色,遂勉強平靜下來。王黼見有人來,停手問道:“什麽太醫?”


    曹紳鞠躬迴道:“迴大人,六殿下早起就發汗,應該是著了風寒。因急著去參加盛典,就沒請得醫生。現在好容易得了閑,小的就去請了太醫,要看看六殿下。可這是要如何?您看殿下的汗,怕是病重了,您脫他的衣服作何?要是病更重了,小的可說是大人的幹係。”


    王黼看看人徙滿麵通紅作火燒,遲疑片刻,自己笑著搖了搖頭,便說:“這脫衣服自然是有原因。當下不便說,先錄了玉牒罷。”


    人徙聽得,心下直鬆了一大口氣,險些睡倒。正穿外袍準備趕緊完了事,那王黼突然一伸手,將人徙中衣下擺露出的一條東西使勁一抽,舉在眼前笑嗬嗬道:“殿下,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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