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人徙迷糊中被人喊醒,見是王德,十分不悅地被子蒙過頭道:“喊什麽,吵死了!”


    王德躬身道:“若無事,萬不敢驚醒爺。可如今已是午時了,而且陛下的諭來了,小的怕若不迴爺,怕誤了您的事。”


    人徙猛地坐起,又慌忙低頭,看身上穿著寬大中衣,才接過那諭看了一遍,鬆了一口氣,無禍事就好。自打入了這皇宮,天天有些提心吊膽。今兒已是初四了,這幾天她是日日睡到午時以後,緣故是每日都有人請她去領宴,為首的兩個便是那王黼禦史中丞大人和李邦彥舍人,梁師成大人童貫大爺各路官員也都有請的,可惟獨王李兩個大人,拚了勁一般,今日他請三桌,擺得是京裏最好酒樓萬福樓廚子的拿手菜,那明日他便擺五桌,桌上便有皇上素日欽點的禦菜。眾人都明白這檔子事,人徙還私下跟木格打趣說是就當白吃白喝。


    當時去不去赴席,人徙思忖了很久。當日王德看她一個人在房裏坐了半日,端茶進去都被嗬斥,末了笑眯眯出來,表示都去,特別是王大人和李大人的宴,都足足帶了迴禮去,也都在眾人眼內,十足的不偏不倚。都去的結果,便是每天被灌得酩酊大醉,又怕醉了之後胡言亂語身份露了底,便一醉就闔眼,之後便真的睡著,被人背迴去,次次醒來已是午後了。


    叫王德出去吩咐人打水洗臉,自己穿上外衣,手拿那諭,心思卻不在那諭上。自打元旦那日迴得宮來,總覺得有什麽顧慮存在心裏頭,一時想不起,模糊覺得路上丟了東西一般。細細將那日迴來的路途迴想一遍,猛然一拍頭,是了,顧慮在黃大夫身上。再加之那日黃先生與娘看病時的言語……人徙猛地從床上站起,險些將進屋的翠兒撞倒。慌忙去扶,翠兒附在她臂上,小聲說道:“奴家無礙。奴家是來告訴六殿下,水在外麵。”人徙把她扶端正,見她仍不抬頭,似有未了之意,“有句話想問爺,爺別罵我。”


    “你說。”人徙不解地歪頭看這小姑娘的臉慢慢紅透。


    “殿下…….是不是覺得我和墨兒樣貌很差?”翠兒小心地問道。


    “這話怎麽說?不曾覺得。”


    “那…….”翠兒頭更低了,“殿下為什麽不讓我們侍寢?”


    人徙立刻沉默了。她不想把自己的頭低得比翠兒更低,隻得咳嗽了一聲,結巴說道:“你們都很漂亮。隻不過…我剛進宮,不知有這規矩,且不太適應,等我適應適應再說罷。”說畢側身出了內室,反複洗了數把臉,漱了口喘了氣,吩咐王德自己去見陛下,一邊走出門一邊想著改日要問問構兒他有沒有被侍寢。


    正值皇上午倦之時,歪在書房錦榻上翻折子,險些睡著,見人徙站在跟前行禮,忙坐起問道:“朕說是初七開始命你念書,去之前到我這兒來給我看看,現在來有何事?”


    “孩兒收到諭了。孩兒想出宮。”人徙道。


    徽宗哼了一聲道:“又想出宮!初一那日你最晚迴來!還和朕的妃子攪到一起!”他把折子拍到桌上,“雖說她與你年齡相仿,但你也不可越距!朕晾你是剛進宮,沒有罰你。朕還知道你這幾日夜夜笙歌,每每喝到大醉才迴!入了宮很好玩不是?”


    人徙一個寒噤,本被皇上突然的吼聲震得低下頭去,聞此話又猛地抬頭,定定地望著陛下的眼睛,滿是錯愕,片刻就變作了然之意,又低了頭去,卻讓陛下在那最後的了然裏感覺出了些許的不屑,不由得大怒,喘著氣看那整齊的頭頂,似在思考,半日,才一摔手進了內室:“不許去!朕也不問你幹什麽,有事托人去辦!”


    人徙無奈,隻得又迴去,悄悄叫了木格來,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命他出宮去。迴到室內,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拿了本《戰國策》,閉門不出。被陛下罵了一通,委屈也隻得咽了。那些話剛入耳時甚想反駁,一瞬間想到自己小小的站都站不穩,還是忍了,孰不知這幾日她有多累?喝酒,睡覺,起來迷糊著就翻書,慌亂想要抓住什麽般,想把一切東西都現學現記。為了多認些字,隻一本許慎的《說文解字》就翻得到處是粥漬,雖短時間內也不能速記,好在不認得字時可以翻來看。這深宮之中,誰可信?誰可問?唯有這不會說話滿是故事的物事,許能教會自己些東西。直至日頭偏西,無人送邀請的帖兒來,才吩咐擺飯,仍想起陛下今日說的那些話,站在院子裏怔怔地看琉璃宮方向。


    翠兒叫她吃飯,她便呆呆進屋坐下,拿著筷子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夾菜,也聽不見周圍下人的小聲議論。


    “你說,他是不是有什麽毛病。”翠兒對墨兒耳語道,“那日我問他,看他那情形,像是沒經過的,你說在那種地方長大的,怎麽會?”


    墨兒不則聲,默默地端詳著人徙扒拉碗裏的飯,片刻才說道:“你別那麽多心眼兒了,爺才多大呀。”


    人徙喝了口湯,一抬頭冷不防看見王德在院子裏探頭向她這邊望著,見她迴望,忙低了頭,給院子那棵木棉除霜。人徙不由怒從心起,就想發作。一陣風起,她望著空曠的院子,和那不生不熟的侍從和宮女,狠狠嚼了一口飯收了火。想讓木格來坐著陪她,才想起剛打發他辦事去了,頓覺身單力薄。深覺自己一定要快將那小孩天真性子改了,凡事不能按進宮以前的單純勁頭應對了。思忖到晚飯結束,走至院中,跺著腳等來了氣喘籲籲跑來的木格。


    “我說也該迴來了。”人徙自語道,清了下嗓子大聲道,“好大膽子!沒臉的小子,叫你跑腿去給黃先生道個謝,怎麽這麽晚才來!哼,敢是偷著玩去,跟我迴屋,跪著我瞧!啥時叫你起你才能起!”


    木格連連“小的該死”,低著頭跟著人徙上了樓。院中的幾個侍從丫鬟都竊笑道“那小子也該倒黴,六爺仁慈隻挖了一隻眼,但也從此就得受爺的虐待。”等語,王德咳嗽了一聲,議論才止。


    內室。木格跪在地板上,委屈地看著端坐在椅的人徙道:“爺,真跪啊。”


    人徙一個眼色瞪過去,木格低頭不作聲了。一盅茶時間過去,人徙眼睛掃了掃門縫,趕緊站起來輕輕打開門瞧了瞧,複又關上,迴身將桌上小櫥打開,端出一盤點心來放在木格麵前的地上,低聲笑道:“吃吧,還熱著,特意給你留的。別怪我,他們看到我仍然是一個人啥也沒有了才舒服。為我這個小孩,何必呢。隻可惜你不能起,咱們就這麽說話吧,我覺著不放心。”


    木格一聽這話,身子骨鬆下來,拿起點心就往嘴裏送,含糊應道:“怎麽會怪爺,爺疼著我呢。可把我餓壞了,又冷。”直噎得哼哼,人徙笑把自己的茶給了他,看他說話伶俐了才問他事辦成了沒有。


    “辦成了,爺吩咐的怎麽不敢辦成。”木格小聲說道,“我表明身份後,一拿出來禮物,那黃先生就明白了,迴說‘請六爺放心,小人和六爺無冤無仇,犯不著多嘴’。”


    人徙點點頭兒,又問道:“東西都收了沒有?”


    “都收了。”木格點頭道,“黃先生是個聰明人。”


    “連那如意也收了?”人徙追問道,心下略明白。


    “收了。那如意黃先生也知道是好的,收的時候遲疑了些,但還是收了,沒推拒。”


    “知道了。”人徙略有笑意,“看來書上說的東西都是對的。”


    木格不解,人徙小聲解釋道:“那如意是我收的東西裏最上品的,可以說是我這裏最值錢的了。這麽貴重的禮,他還是沒拒絕就收了,可見是個有貪欲的。但你沒說來意他就明白,所以是個聰明人。這個人的些許秉性可以了然了。”


    “殿下真聰明!”木格歎道,“原來不止是為了讓他閉嘴。”


    “你別得意。我還有事要你去辦。現在就去。剛想好的。雖說晚了,天又冷,但我想著還是緊著點好。還是去黃先生那裏,給我弄點藥來。天冷,你穿我的大鬥篷去。”


    木格站起來連連推辭道:“有事爺吩咐去辦就是,穿爺的衣服實在是不敢!更何況,被人看見了也不好。隻是木格不解,“要什麽藥?爺若是病了,宮裏太醫多的是。”


    人徙咧了咧嘴角道:“你甭管,見了黃先生你就這麽說。”


    第二日,天作晴,人徙起了個大早,信步院中,站在給院子掃雪的王德身後一咳嗽。


    “小的該死,沒見殿下來了。”王德忙躬了身道。人徙滿臉笑意道:“王管事多慮了,我見王管事大冷的天那麽辛苦,特來慰問你。叫翠兒倒了好茶,給王管事放到你常坐的小桌上了。”


    王德忙迴禮不迭。人徙又道:“王管事身板硬朗,請問今年高壽?”


    “管事不敢當,小的今年七十有六。”


    “陛下也太不體貼人了,王爺爺都這麽大年紀了,還讓給我當管家。”人徙歎道,“對了,我宮外有個好親戚,是做大夫的,昨日給我送了點滋補的中藥來,你也瞧見了,半夜木格又拿了來。聽說對老人也特好的,我送你兩包,好好喝了,在雪裏長了也不怕著涼了。”


    王德不相信地看著人徙,推辭道:“多謝六殿下好意,小的怎麽敢收您的滋補藥呢,小的硬朗的很,多謝六爺關照。”


    人徙不滿道:“我難得關心人,怎麽能不收!這是令!您老人家好好的,才能把六一宮管好!”


    王德百般推辭不下,隻得答應收。晚上果然茶房送了一碗湯藥來,廚子道:“爺吩咐了,您不喝要唯我是問呢。還說您老辛苦了,叫我們尊敬些。”


    王德隻得道了謝,但那廚子不走,道:“必須得看著您喝下才行。”


    王德滿麵苦色,遲疑半天,不敢喝,又不敢不喝,眼看著廚子眼光都奇怪了,隻得狠下心,一飲而盡。片刻並無不適,略放了心,直到掌燈睡覺之時,也無任何症狀,才把心放下,上床休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睜了眼卻起不來床,渾身綿軟,沒一點力氣,鬧得整個六一宮都知道王德病了。小侍從要迴人徙叫大夫來,被王德喊住。


    “得了。你替我寫,說我身子日漸衰弱,請求梁大人準我告老還鄉。寫懇切些,他不準我也要迴家。再來一碗更苦的,你替我喝?”


    小侍從不解,隻得寫了,派人送去。不多時梁大人的差來了,果然不準他迴。但王德硬是不敢再呆了,當下冒著抗令的風就叫人收拾了東西抬了要出宮去。包袱沒收拾好,隻見那茶房廚子又給了封書子與他,打開一看,隻有一行字:王管事保重,藥還有的是。直氣的吹胡子瞪眼,也隻得忍了家去,連宮門侍衛都說假話蒙了過去,可見躲避之急。


    這當兒木格跟著人徙禦花園逛著看梅花,木格又說起那藥,問道:“黃先生要給粉末,說下在茶裏就成,爺為什麽非得要那中藥?這不就明顯了?再說爺也真下得去手,那老頭也沒怎麽害爺啊。”


    “你真糊塗。”人徙擷了一枝梅準備迴去插瓶,“你什麽時候迴來他們瞧不見你?就是要明的。你當我怕老頭知道?我讓他自己走。再說那根本不是什麽毒藥,也就臨時的作用。要我下毒,我也狠不下心來。再說,我也是為了讓他讓個位子。”


    兩人正說時,聽見有人來,忙住了聲,卻見是陳憶陳妃領了兩個小丫鬟逛到此處來,人徙一見她,一陣心喜,忙迎了上去興高采烈地問候道:“陳娘娘!幾日不見娘娘可好?想打發人看你去,可又覺得不合適。”


    隻見陳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吩咐身後小丫鬟道:“看好了,揀發的好的折迴去,不然插了瓶也不好看。”


    人徙愣了一下,又忙把手裏的梅花遞過去道:“我這枝選了半天才選出來的,送給娘娘吧,省了娘娘的事。”


    陳憶還是不理,滿臉冰霜,人徙一時反應不過來,隻愣愣看著她發呆。陳憶看她那樣子,哼了一聲轉身就走,撂了一句話道:“六殿下有閑心,出門逛園子去吧!”


    人徙未說話又聽得這句嘲諷,既不解又生氣,傻傻站著。木格推她道:“爺,走罷?爺的靴子都濕了。”


    直迴到六一宮,人徙還是一言不發,怎麽也想不通陳憶為什麽如此。難道是陛下也訓斥了她了?想到她最後的話,拉住木格問道:“她說逛園子,什麽園子?”


    木格噗嗤笑了道:“爺真不知道?改天我帶爺逛去,咱們去比你那樓還好的地兒。”


    人徙一聽,甩手怒叫木格出去,獨自在床上悶坐。什麽叫自己不知道?隻是一時反應不過來指的是這種“園子”。好好的這是怎麽著?好不容易有個相熟些的人,怎麽那麽多板子擋著?


    想到過年那日出宮,兩人在長街上說笑的情景,今日待人卻像待無比厭惡的浪蕩俗人一般,不由心下黯然。望著窗外清冷的薄暮,心裏空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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