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不遠有個永州縣,知縣姓白,名為白升,聽說為官清廉,在當地頗有聲譽。這一日白知縣翻了衙門帳本,正叫主薄來核對核對,突聽有人報:“老爺有人告狀。”接著便聽見門鼓連響。忙擲了本子升堂來審,隻見跪地那年輕男人素衣孝帽,便知是命案,忙問他狀告何人。


    那人磕了頭遞了狀子道:“小人王成,係本縣農民,因家住在黃河邊,便常有花石綱的船經過門前,接待各路官爺歇腳討糧的事也常有。時間一長,索性開了個茶館,賺些小錢補貼家用。隻前一日,一個船上的幾位爺來到店裏吃飯,小人也按往常服侍。可那幾位爺不給飯錢,要的菜卻淨是好菜,小店虧不來,便頂了幾句。那領頭的便不大爽利,直要掀桌子摔碗。小人的老父聞聲尋來,一語不和便叫那領頭的幾下打翻在地,不多時便死了。老爺可要為小人做主!”


    白老爺一邊看那狀子一邊聽那人訴,聽到花石綱一詞便皺起眉頭。又是花石綱!這兩年皇上越發執性了,好端端要那麽多石頭做什麽!用那麽些船運,怎麽那樣有錢。去年辦了一個案子,跟這案子幾乎一樣。再細看那狀子,人名裏突顯著“付淺”一名,頓時覺得腦門起汗。還是問道:“這付淺,打了人走了沒有?”


    那人迴道:“迴老爺,沒走,他們正欲走時,我的幾個本家弟兄氣不過,拽著他打了一頓,叫小人來報官。現在就關在我家柴房裏。其他幾個倒跑了。”


    白老爺聽到此,越發覺得坐不住。去年那件案子,也是船隊打死了人,其中便有付淺這人。乍一看好斷的很,其實各種厲害關係了不得。又問那人:“這付淺說了什麽沒有?”


    “說了,氣焰勝得很,說是京中俱有人,童什麽大爺的。”


    白老爺流下汗來,心下暗忖:上次那案打死了個當地財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了這家當,才保下這童大爺的人來。答應以後不這麽行事,好容易平靜了一年,聖上也不理論。這又出一命,而且竟囂張到說出童大爺的名字來,這就是讓下官保,隻怕也保不住了!又不能在童相麵前明說,這時他恐怕連我是誰都不認得。白白為他們保了事,也落不個一文錢。索性扯開去明斷罷,若是童大爺有力,許能記得去年那一事我的好處。


    思前想後定,便正經派人去驗屍,核對證詞,見了疑犯。隻見那付淺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眼睛已快睜不開,牙都碎了好些,說話含混不清。問他他也俱承認所幹之事。於是很快定案,發往京裏刑部審核。


    刑部管事的不是為虎作倀之輩,一見這狀所指之人,吃驚不小,不敢輕斷,卻又不想送與童貫知,又兼著心裏些許正義之氣,遂使了點法子通了不知情的內官,將這狀子夾在大臣們上書的折子裏,一起呈給了皇上。


    於是這日早朝,皇上便將那狀子擲與童貫看,連著近日些許柬他占人土地、搶人財產的折子一並拿出,直唬得童貫梁師成兩位宦官心跳不止。個個心下亂想:近日應做得滴水不漏,一律定的在外不得做出搶人錢財占人便宜之事,聖上從不多想。再加上那付淺,早調了他別處做事去了,怎麽又從船上下來,打死了人?心裏亂得不堪,因不知事深處,恐聖上問及船隊內幕,便又不能把這疑惑道出。


    皇上見童貫遲疑著不言語,遂起了些許疑心道:“童媼相,你我君臣多年,要說朕是不信這謠言的。身為朝廷命官,被人舉柬也是常有的事。隻是這次出了人命案子,直接放到朕麵前來了,你可要好好說清楚是怎麽一迴事。”


    童貫忙施了一個理迴道:“陛下寬恕,臣隻是初聽此事,嚇了一跳,因沒做過這樣事,一時想不明白,才迴話遲了。陛下放心,定是小人誣陷無疑,請陛下請刑部明查,臣既混在裏麵,便不插手此事,以避嫌疑。隻是如此小事,該下麵各自審理,理清方可稟告陛下,如今隻一個狀子就來打擾陛下的心緒,實為不該。臣奏請皇上也查明此事。”


    皇上點頭依允,傳令下去查辦。接著便依往日朝政,隻不大接童貫的話頭。一時朝畢,眾臣魚貫而出。梁師成收了笏板,行至大殿走廊拐角處,見一人照常那裏等著,忙迎了上去小聲道:“官家(皇上)昨兒晚上喝的什麽茶?又說什麽沒有?”


    那人著七品朝服,麵容輕佻,四下看了看迴道:“還是喝的中秋大臣上貢的茶。說倒沒說什麽要緊事,隻歎息書房裏那華夏雙耳瓶不是一對兒。”


    “這個不難。”梁師成沉吟片刻道,“今兒這事你也瞧見了?沒眼的就成這樣了。也不怕是什麽大事,隻這一忙,那小孩的應試怕是輪到你操持了。”


    “下官領命。”那人施了個禮迴道,“隻是下官不知梁大人在此事上的意思?”


    梁師成嘿嘿一笑,湊近對方耳語幾句。那人默默點頭,遂又問道:“那旨….是毀了呢還是按原來送到您這裏?”


    “此番根本就沒有旨。”梁師成又笑道,“一個小毛孩子的芝麻事,還輪不到本官為他寫聖旨。”


    兩人又交頭接耳幾句,分頭而去。


    話說這日離辰時還有半個時辰,人徙已拿著一個小包袱跟著接應的太監從北門入了宮,往應試的地方兒走。臨入宮前,跟來的曹申好一陣叮囑,並說好先去給他收拾房屋,近日家裏人口太多,那柴房雖簡陋,尚可住人,囑咐他好好應試,先不要掛念生計。不掛念說來容易,可想起離別時娘的哭臉,人徙就忍不住一陣心酸。可木已成舟,娘苦留自己不住,既出來,此次必要成事,以免負了娘的擔憂。一路上低頭混想,冷不防撞到那領頭太監身上,頭上挨了一拂塵。


    “人徙小爺,已經到了,可爺這副不抬頭的樣子,難不成路上都在畫畫不成?”那太監尖聲說道,指著前麵一處大院。


    人徙滿臉羞愧,摸頭想道個歉,就被前方的建築吸引住了。


    見一條石板拚就的大路,不遠的盡頭就是一處四四方方的門樓,朱門青瓦,甚是氣派,忙忙的謝過太監,走至近前細看。隻見四個一人難抱的大柱,直直排列在門樓裏,均是朱紅亮漆,穩穩插入白石地麵,離後麵朱門好幾步遠,整個門樓風穿而過,麵有涼意。退後幾步仰望,飛簷走壁,大廟一般的樓頂上簷角對稱揚起,又有小獸蹲於其上。正麵簷壁自然是青磚綠瓦,厚實莊重,又有花鳥走獸或畫或刻,甚是大氣華麗。


    人徙歎息一下,目光轉到正中高處的牌匾上,卻疑惑了。雖沒正經上過學,可娘從小教他念書寫字,他可認得這不是什麽圖畫院,上麵那三個大字乃是“禦書院”。


    “這位管事,可是走錯?這是書院。”人徙有點失望地轉過頭問那太監道。


    那太監嗤笑了一聲,迴道:“您以為這是科舉裏的畫畫考試?您沒那麽正規的路子,就是在這兒。快些著進去,別叫李大人著急。”


    人徙聽了,隻好穿過門樓推那紅門,進了院子。四處一望,隻見院子甚寬敞,主樓高高聳立,旁邊房屋依勢而建,也不輸心中皇家的樣子,定了定心。正不知往何處去,一個聲音從主樓上傳來:“可是人徙公子?快步上來,已誤了時辰了。”


    人徙忙忙的甩了包袱在肩上,上了正殿旁的石梯,循那聲音,轉進一處屋子。但發現裏麵是一個少年,不像是喊他的那人,一時愣住。那人正伏案專心看書,見他進來,看了看他問道:“你是來應試的吧?不在這裏,在正中祖爺爺的大廳。”


    “謝謝這位少爺。”人徙忙道謝,轉了身想走,突然想起對方說的“祖爺爺”三個字,又轉過身來,看那少年,頓覺唐突。


    隻見那少年十一二歲光景,玄袍玉帶,粉額白臉,腰間玉佩扇墜,甚是高貴,忙彎了腰,恭敬的話還沒出口,那少年就說道:“不必了,你快去罷。我是皇上的九子德基,平日裏喜歡書法繪畫。若進了圖畫院,可要好好進益啊,將來為我朝所用。”


    人徙隻顧點頭,看也不敢再看,躬身退出去,按那九皇子所說,找至那廳堂拐了進去。


    一進門一陣涼風吹過,隻見四處窗戶大開,窗扇哧啦作響,一位大人站在那裏等他,而大廳正中央的牆壁旁立著祭台擺設,餘煙嫋嫋,一幅皇帝畫像赫然掛在牆上,端莊威嚴,仿佛直直望他。人徙一個腿軟,直跪下去。


    “你倒是伶俐。本官正要你拜太宗一拜。”那人說著對著畫像一拱手,也跪下了,片刻同人徙一同起來,指著大廳正中央地上的一張鋪好的畫紙道:“我是主持你應試的李舍人。時辰已過,你且準備好應試。”


    人徙有些疑惑到底畫畫的考試是怎麽個形式,見那顏料水筆都齊備,隻好複又跪下,正麵對著那張畫紙。大廳裏靜了片刻,隻聽李大人念道:“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頓了一頓接著道,“這就是畫題。限一個時辰,根據這句詩作一幅畫。”


    人徙一下子怔住,心下想這是何考試?從來沒有上過正經學,雖書也念了些,詩詞也略懂,隻不過那都是些青樓糜音,也不曾深究。現給一句詩,首先詩的含義都不是特別懂,還要畫出來?


    一時難住,汗漸漸從額頭滲出。人徙跪在畫紙前,手緊緊攥住一支狼毫,背微微顫抖。閉了眼,便是娘擔憂的眼神,想起若此次不能成事,怎對得起娘和自己的決心?鬧得皇上都知道了,怕是連曹大人的臉麵都要丟盡。想至此,更加著急,忍不住扭頭看日影斷時辰,卻發現剛才的李大人消影無蹤。


    沒有工夫想那李大人作何不見了,還隻顧著急想畫兒,倉皇四看。眼睛望到前方的祭台時,忽發現台上多了一個卷軸,鵝黃的繩子捆著,靛藍背麵,很規矩的文書一般,也像幅畫。好奇心頓起,更想著此刻畫不出,若是幅畫,也許還能參考一二。遂又望了望空無一人的廳堂和走廊,猛地站起走到那台子前,解了繩子,輕輕展開細看,不看還好,一看便驚住。


    這哪是什麽文書,不僅是幅畫,還是應了考題的一幅畫!畫上牡丹月季等花數叢,各個香豔逼人,仿佛濃香撲臉。一條小路縱穿花叢,幾隻蝴蝶翩翩而飛,正沿著小路追逐花香。整個畫得色彩豔麗,華麗奪人。


    人徙轉眼又看那鵝黃的繩子,突然明白這應該是禦用的考官判卷的標準畫作罷!也許考官不懂畫畫,給他一個應題的畫,來和應試人作的作品作對照,近意的則合格。那等我細細再看一遍,然後依這個再想一幅……


    還沒想完,隻聽門外一聲嗬斥:“好大膽!居然偷看答案!太宗畫像在此,你居然如此放肆!”


    人徙驚得將那畫掉落地下,隻見李大人背手站在門口,滿臉盛怒,胡子顫動,腿立刻軟了,愣住不知作何迴答。


    “好你個人徙公子!本官出外巡視,不料你趁此機會,偷窺答案,欲行舞弊!”李大人接著道,聲音貫徹廳堂,窗戶似乎也震得晃動更甚。


    “我…小人…我…”人徙無法作答,那被稱作答案的畫作剛從他手中跌落,此刻就在他腳下,被抓了個正著,根本無從分辨,再看看旁邊就是威嚴的太宗畫像,心髒仿佛直墜而下,冷汗頓時透了衣背。


    “你可知,本朝考試舞弊是何處罰?來人!”“有!”一群官兵手持長槍應聲而入,侍立兩旁,個個盯著人徙。人徙哪見過這陣勢,再加上本來自己理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道:“求大人寬恕!小人不知宮裏的規矩,求大人饒過這次,小人再也不敢要入圖畫院了!”


    “你求就能寬恕?若照此,那京裏的人都要舞弊了!本官告訴你,本朝向來章法嚴格,才出得好文章好畫作。你罪行已定,本官親眼所見,已是不能逃脫。按律,科舉考試舞弊者,臉上刺字,發配充軍!”


    “什麽?”人徙猛地抬頭看李大人,兩行清淚已緩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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