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夜方停。曹啟昨夜睡得遲,不免有些乏倦,誤了起床的時辰。朦朧中臥房門被推開,他的相熟同在府中做事的小廝名喚曹名的,伸手入被將他冰了個激靈,忙翻身坐起問是否出了何事。


    “你小子可總算把事辦成了。等著少爺賞你錢,請我酒吃。”曹名笑道,將一張紙舉到他眼前,“今早開門掉下來的,想是塞在了門縫裏。”


    曹啟揉了揉眼,細看那紙,是一幅小畫,畫上兩隻麻雀,一隻落枝不動,一隻展翅欲飛,枝上還有兩朵紅梅。畫紙簡陋,乃是市麵上最價廉的“蔡侯紙”,色彩也頗為單調,隻有紅梅像是調了朱紅,麻雀枝子均為墨黑。雖說如此,但畫得卻栩栩如生,兩隻麻雀一靜一動,頗具形神。曹啟一看便知是小姐說的那畫,不由來了精神,抓過這畫,穿了院子往少爺的書房去,走至門前,被丫鬟攔下,“噓”了一聲。方知老爺和少爺又在議事,停了一停小聲問道:“小姐可曾醒來?”


    “醒了,想是在屋裏梳頭呢,估摸著又鬧著不上學。”


    曹啟點了點頭兒,往後房走去。


    這後房便是曹家小姐曹芷的閨房。這府裏老爺名喚曹輔,字載德,今年剛任了秘書省正字。隻有一兒,名為曹紳,兒也隻有一女,今年才6歲,便是這曹家小姐。曹紳三十上頭方得了此女,自然疼若珍寶。女子本不上學,隻不過跟著本家師傅學些女紅刺繡,也通稱上學。這小姐因昨日午後陽光甚好,是近日難得的好天氣,便一個人溜過街前遊玩。走至街前一棵紅梅樹下,見梅花開得正好,欲上樹折一支玩,卻被一人攔住。


    “噓!好生看著,別讓鳥飛了。”


    曹芷迴頭,見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紅衣白褲,嘴裏叼著一支筆,手裏拿著一幅畫。曹芷見畫上已有一隻麻雀,形神兼備,很是逼真。當下就喜歡上,跟著這位叫人徙的哥哥走迴他作畫的石頭前,歪著頭看他畫,其間兩人一長一短一問一答聊些小孩的閑話,不多時已是熟人。曹芷身為小姐,平日深居淺出,又沒個同齡姊妹,自然將這會畫畫的哥哥當作了朋友。而人徙自幼青樓帷幕裏混,啥人都見得,也啥人都不在意,你跟他講話他便講,一時不講也各自丟開。所以出來個小孩和他說話,他也不在意,完全沒上心。等畫完了道了聲別要走,卻被小孩扯住袖子,央求把畫送與她。


    “我的畫不能送,要買哦,你可有錢?”人徙眉毛一挑,把畫藏於身後,心裏偷笑。


    曹芷雖是小姐,可畢竟年幼,身上哪有一文錢?看著人徙要走,摸摸脖上爹給的玉,想拿它換,又知必挨爹的責罰。眼看著人徙越走越遠,隻得悄悄跟了,見人徙走進那漂亮大樓的門,遂問了最近的一家酒樓名,沿著大路轉迴家來。至了家門便往爹的書房找爹要錢,卻隻見爺爺在,說了原委,那曹家老爺隻當小孩胡說,先斥了她偷跑出去玩的行徑,直說得曹芷哭鬧不止,直到少爺曹紳迴家,方止些哭聲,抱住爹的大腿。這曹紳怎容得女兒委屈,急得譴了曹啟,叫他按小姐所說方位尋那樓尋那人,答應把畫買來方罷。


    且說書房內,曹輔不停地踱著步,曹紳喝了一口茶,想坐又不敢坐,隻得站了,低著頭問父親道:“這要如何?即便不是咱們家的相交,父親恐也焦心。兒子最了解父親的為人。”


    曹輔低頭不語,沉吟半晌才道:“少不得要舍出去些。隻怕我們爺倆太早現身,急了一幹朝中人,立刻成了出頭鳥啊。”


    曹紳略想了一想,悄悄向他父親耳邊說道:“趁現在我們沒動靜,從底下來。兒子倒有一個認識的人,可以拿來一用。”


    曹輔聽他一說,便想起那人來,心下覺得妥當,便應了,囑咐兒子好生行事。爺兩個舒了一口氣,正坐下複又叫人沏了茶來喝,就見小姐曹芷掀簾子進來,身後跟曹啟。


    “爹爹,我的畫有了。”曹芷粉頭白臉,臉蛋上想是剛擦了胭脂和的腮紅,高舉著那幅小畫給爺爺父親看,小臉上滿是喜色。


    昨夜曹紳抱著女兒等曹啟買畫迴來,左等右等,等得小曹芷睡著了,方見曹啟兩手空空一身雪花迴家來。曹啟素日已知少爺深疼小姐,如今辦事不力,定要挨罰,進門就低了頭,等那嗬斥落下。沒承想少爺擺擺手叫他不要作聲,“你也辛苦,快睡去罷。明兒再說。”說著抱小姐進屋了。曹啟跟隨曹家七、八年,曹家落魄也好,富貴也罷,均看著曹家為人和善,體恤下人。如今曹啟更敬曹家。


    曹紳看著女兒笑得一朵花兒模樣,心下高興,當下誇讚曹啟辦事利索,隨手給了200賞錢。曹輔細看那畫,看了多時,方放迴孫女手裏,讓丫鬟帶孫女兒上學去。那曹芷眼下開了心,也不覺上學的苦處了,蹦跳著出門去了。當下曹輔又把兒子譴走,留下曹啟,自己坐到桃花椅上。


    曹啟見自己一人被留下,不由心下忐忑。見老爺不開口,硬撐著道:“老爺今日沒當職去?”


    “年關已近,按理說朝中事務繁多,我理應天天當職去。可如今比不得往年。”曹啟接道,“老爺我隻是個小官。這先不理論,我且問你,看你昨日那臉色,叫你去買畫倒是有些為難之處?”


    曹啟不由心頭一跳,深知老爺眼睛如刀。老爺如少爺般疼愛小姐,隻比他兒子嚴些個,對小姐的活動多限製些。不管昨日青樓中那人是不是戲子,他始終出於青樓,況看這個樣子,是與小姐結交了的。否則那畫畫之人怎麽還會深夜將畫送來?雖自認為小姐年幼不知事,錯交朋友也是有的,可若說出,小姐免不了要挨打。少爺豈不又疼得慌?爺倆個又不和睦了。此類事情可是有過的。


    曹輔見他猶豫不說,認定有蹊蹺,一把將蓋碗拍在桌上,驚得曹啟一下子迴道:“小的知錯,小的也是為了小姐!”


    接下來曹啟便將他如何走到地方兒,如何見了人,那人什麽樣,畫怎麽得來等一一道來,隻見曹輔麵色複雜,神情多變。他先是為了孫女兒結識到了青樓之人而大怒,而後聽到那人隻是個小孩,再加上半夜將畫送來,畫錢也不曾要,氣漸漸平了。正待要說些什麽,突然看見他兒子闖將進來,口內急道:“爹,了不得了,皇上等不得十日了,說這月初七正是劉貴妃的生日,說要在艮嶽開個新場子,定要在今日午後動土挖艮石!劉家可要如何!”


    曹輔一聽,急得無可不可,出門雇了輛車爺兩個直往東奔去。及至劉家門前,見一幹太監站在門前指指點點,幾十官兵已開牆破土,劉家整個圍牆已塌一半,露出翻得亂七八糟的庭院。曹輔一見,滿麵焦灼,急急跑至那領頭太監跟前,一個千兒打了,低著頭道:


    “童太師!這可使不得啊!要他們的石頭隻管挖去,為何連屋子也要拆啊!叫如今一家老小何處安身?”說完指著站在院外哭泣的劉家老小,手指輕顫。


    這劉家,老爺名叫劉泊,年少從商,世代商家,不問政事。因年輕時得過曹家的相助,又脾氣相和,遂結為世交,親戚一般。一直小心度日,為求得長久平安,誰承知那一日,童貫童太師的下人路過他家,一眼相中了他院子裏那塊大青石,非要得了獻了皇上。劉家人哪敢得罪,說了隻管挖去。更沒承想童貫見了這石,見了劉家,便迴了聖上,添油加醋推崇此石。聖上大悅,許了要為這石開個新場子。這倒還罷,這童貫卻又迴聖上,說劉家不服聖上旨意,舍命頑抗,直扣了個犯上之罪,連院子家產都一並要抄了去。因曹輔是個小官,平日多得劉家相助,兒子也跑些生意,才得以在京的維持。現要抄了劉家,曹輔自然急火攻心。


    “你說挖去就挖去?他們可橫著呢!”童貫點了點劉家人,咳嗽兩聲道,“我還道是說的誰,原來和他們家相交的就是你曹大人。曹大人深知厲害幹係,早早迴家歇息去,好多著呢!”


    曹輔一邊被童宦官細聲細氣怪腔怪調的聲音惡心,一邊想明白了是看著劉家富裕,趁挖石頭的工夫,奪了劉家的財產。知道怕是行不過了,還是苦苦哀求。那童貫隻不理。


    一旁曹紳貼父親悄聲說道:“怕是爭不過了,還是把劉家人接來府裏,咱們細細地安排要事要緊。隻當是天不作美,咱們還沒行事,劉家先搭了去。”


    曹輔長歎一聲,隻得安排幾輛車子,將劉家一幹人都接了家去,暫做安頓。打掃房屋,挪騰地方,隻因曹家地方小,人又雜,全家上下忙亂得不堪。直忙了一天,掌燈時分,曹家爺倆個才舒一口氣,坐在書房喝茶。


    “爹,現如今可要怎麽處?爹昨日朝上頂了高太尉一句,就得稱病一日不上朝。現又抄了劉家,真是隻為了那財產?兒子憂心。”曹紳握著茶碗隻歎氣。


    曹輔靠在桃花椅上,仰了脖眯了眼,半天才道:“你小子倒是有長進。我當是你沒看出來。在他們看來,細的小的都得拔了去。你爹我芝麻大小的一個小官,要繼續做下去,是該睜了眼呢,還是閉了眼隻吃飯?”


    “閉了眼恐爹倒是不甘心。”曹紳望了望父親道。


    “說的是。就是從今往後隻記得吃飯,光看著汴梁城裏所有的石頭都挖盡,我也不甘。現在的老百姓,哪個家裏敢有塊石頭?咱們隻是沒有力。”


    “爹說的對。咱們祖上都是老農民,沒個山沒個水的。”


    曹輔瞪了一眼兒子道:“有山有水就行了?高太尉有山?童媼相有水?他們的山水就是當今聖上!咱是想到跟前兒啊,可沒個橋沒個路。即便要造出一個來,怕是朝廷已熟知我父子,不成啊。”


    曹紳正欲接話時,丫鬟打簾子進來,迴說小姐已睡下了。


    “她今日表現如何?”曹輔問那丫鬟,這是每日的必問。


    “嗯…小姐又學了一樣針線的花式,隻是…隻是不大專心,手裏拿張畫不鬆,拿描樣子的筆在紙上亂畫。”丫鬟低了頭迴道。


    曹輔臉上帶了生氣的模樣,剛想對著兒子發作,隨即突然想起了什麽,複又坐下了,揮手打發了丫鬟出去。


    “你說,那畫兒倒是真不錯,是不是?”曹輔看了看兒子,放了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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