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片刻後,王業徐徐開口說道:“賢侄可知南莊李家是從何處來?”


    趙彥一愣,南莊李家難道不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大族嗎?莫非是從別處遷來的?王大戶和自己說這些做什麽?


    趙信心中冒出幾個疑問,緩緩搖了搖頭。


    王業見狀繼續說道:“李家自永樂二年由山西洪洞縣遷來此地,其時老夫先祖‘崇文公’與李家祖上‘子玉公’一見如故,傾闔家之力助李家安頓家小,置辦家業,若是當初沒有我王家崇文公的慷慨相助,李家若想落地生根,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與物力,其後王李兩家世代修誼,有通家之好,實是當初兩位先輩打下的基礎。”


    趙彥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暗想莫非王大戶要求自己的事與李家有關?


    王業的聲音繼續響起:“幾十年下來,李家日漸長盛,族中也多有學而優則仕的族人,反觀我王家子嗣卻頗為凋零。若論家產田地,王李兩家相差無幾,可是若說到子嗣繁盛,王家卻是比不了李家。真要是說起來,李家在地方上的影響力卻是王家望塵莫及,蓋因其族中有一族人官至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


    吏部文選司郎中,這是正五品的官職,手中掌管京城及地方所有文官的額缺設定與品級,以及官員的選授與升遷調補,可謂是大權在握,麟兒的兄長以舉人之身授職正七品知縣,花費卻隻有千兩,走的便是這位李郎中的關係。”


    王業將如此隱秘之事都說了出來,趙彥心中頓感不妙,不過他也好奇連王李兩家都擺不平的事情,為何王大戶卻想讓自己來替他們解決。


    王業啜了口茶,語氣肅穆道:“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一入官場深似海,欺詐、逢迎、傾軋比比皆是,更何況今上又拜王振為先生,對其信任非常,事事聽從,就連太祖掛在宮門上那塊禁止宦官幹預政事的鐵牌都被其尋機給摘了下來……


    這位李郎中為人還算正派,隻是因為兒女親事得罪了時任工部侍郎的王佑,結果被罷官奪職,下了大獄。


    王佑此人氣量狹小,卻頗為擅長溜須拍馬,當初他本是工部郎中,有一次王振問他為何不長胡子,王佑迴答:“老爺所無,兒安敢有?”王振第二天就把這個阿諛奉承的小人提升為工部侍郎。


    如今李郎中得罪了他,除丟了官職入了大獄之外,近日有消息說王佑依舊不想放過他,還想通過王振的關係將李家全族流放。”


    趙彥是越聽越糊塗,王振是什麽人他自然知道,隻是如今他不過是個小小的秀才,別說王振了,就連那個工部侍郎王佑隻要說說話的功夫就能弄死他,王大戶莫非還想讓自己想辦法替李家化解災厄不成?這也太高看自己了。


    王業看出了趙彥眼中的疑惑,他擺了擺手,說道:“賢侄不必妄自猜測了,今日李家父女來老夫這裏,實則是想請老夫幫一個小忙,可是老夫沒有答應。”


    說到這裏,王業目光炯炯的看著趙彥,又道:“李應秋想將他的女兒李筠匿藏在老夫這裏,可是老夫也要考慮我王家的偌大家業,以及在外地為官的長子,賢侄覺得老夫這個決定做的正確嗎?”


    趙彥心中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卻還是點頭道:“明智之舉,若是李郎中之事禍及王家,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王業滿意的點點頭,突然小眼睛一眯,狡黠笑道:“雖然老夫沒有應下來,卻推薦賢侄來收留李筠。”


    預感成真,趙彥心中卻是欲哭無淚,他看著王業,半晌才道:“員外有話就直說吧,若是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晚輩說什麽也不會答應的,畢竟晚輩也要替家父以及晚輩的前途考慮。”


    王業嗬嗬一笑,伸出了四個圓嘟嘟的手指說道:“老夫想到了四點。其一,假設李家全族皆被流放,李家的家產必然全部充公,不過李家家大業大,不說於隱密處必然會留下東山再起的財富,隻說李應秋獨寵愛女,賢侄一旦答應下來,他必然會為李筠安排好後路,可以是金銀,也可以是地契房契,而賢侄若是收留李筠,最佳的理由便是養媳,其父留給他的東西名義上是屬於李筠,實質上就是贈與了賢侄。”


    趙彥心中點點頭,王大戶先對自己誘之以利,說的還算合情合理,不過趙彥自認不是貪圖錢財的人,這個理由缺乏說服力。


    王業見趙彥不置可否,繼續說道:“其二,王振成年後方才在永樂末年淨身入宮,至今已然近三十年,宦官壽命普遍不長,說不定哪天王振便會突然死去,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王振這棵大樹一倒,其黨羽必然會被清算,賢侄博覽群書,聰穎敏達,想必也能想透其中關竅。這位李郎中最後的結局,依老夫看來,最差的便是與李氏族人一起被流放。他如今不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之際,隻要他能熬到王振倒台,必然能重迴朝堂,雖不說一定能坐上高位,卻肯定不會太差,賢侄若是能搭上這條線,以後萬一進了朝堂,也不至於勢單力孤。”


    趙彥自然知道王振何時倒台,也知道王振的黨羽死的何其之慘,隻是他沒想到王大戶竟然將朝堂官場上的事看的如此透徹,看來以前真是小看這位‘土財主’了。


    “其三,假設李筠以養媳的身份被賢侄收留,李應秋必然會快刀斬亂麻將戶籍之事辦清,從法理上李筠便是你趙家的人,就算李家舉族流放也不會波及到賢侄。賢侄乃是堂堂生員,老夫在官場中也有些關係,也定然不會讓賢侄受到波及,所以賢侄盡管放寬心。賢侄以為如何?”


    趙彥沉思片刻後說道:“員外舌燦蓮花,小子確實有些心動了,不過員外不是說有四點理由嗎,這才隻是三點,不知道第四點是什麽?”


    王業哈哈一笑,說道:“這其四嘛,老夫本不想說,隻是賢侄問起,老夫就不得不說了。賢侄若是收留李筠,不僅憑白得了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子,老夫也會承賢侄一份人情。賢侄別看小筠兒刁蠻任性,實則隻是缺乏管教罷了,這個小丫頭其實心地不壞,隻是沒有經曆過人情世故,她心性純真,最好調教。賢侄既然與小筠兒認識,難道忍心她承受流放之苦或是被充入教坊司嗎?”


    千嬌百媚?心性純真?趙彥想起李筠素淨的小臉蛋,勉強承認了前者,至於心性純真,趙彥隻能嗬嗬嗬了。


    誘之以利,動之以情,王業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趙彥思索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王業將此事說的風輕雲淡,趙彥卻知道自己還是要承擔一定的風險,這也是王業不願意收留李筠的緣由,不過趙彥知道王振沒有幾年好活了,一旦王振被清算,昔日被王振打壓的官員們必然會一飛衝天,此時投資一名前吏部文選司郎中,趙彥覺得這筆生意不虧。


    既然趙彥答應下來,為防夜長夢多,王業當下便命管家王九給李應秋帶去了口信,李應秋反應神速,第二天便去州衙為李筠更改了戶籍文書,從名義上,李筠從此有了另一個身份,趙彥的童養媳。


    李筠的身份之所以不是趙家的丫鬟,或者趙信的養女,實則是李應秋綜合考慮之後的結果。


    李家乃是深州望族,李應秋的嫡女若是成了趙家的丫鬟,他李應秋的麵子上實在過不去,而如果改成趙信養女的話,又太過草率,畢竟養女與童養媳不一樣。


    童養媳這一觀念起於宋代,至明代時已普遍為世人所接受,而養女則不同,親生父母既然健在,又為何假托他人撫養?從情理上便說不過去,隻要略微一查,李筠與趙彥都得倒黴。


    將李筠的身份改成趙彥的童養媳,實則李應秋還有一定的私心。王業在李應秋麵前對趙彥的人品性情不吝誇讚,而趙彥小小年紀便考中了秀才,若是沒有意外,趙彥以後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這麽一支潛力股,李應秋並不傻,自然知道該如何操作。


    李筠哭哭啼啼的從李家搬到了趙家小院,她的貼身丫鬟香兒以及長隨李二都沒有跟來,一個人待在趙彥略顯狹小的臥室裏,李筠不由悲從心來,便一頭撲在趙彥的床榻上放聲大哭起來。


    趙彥與趙信在門外麵麵相覷,過了好半天,趙信才揮了揮手中還帶著墨香的紙張,低聲說道:“小郎,我去把房契和地契藏起來,然後直接去作坊,你……這件事是你招徠來的,你還是自己解決吧。”


    便宜老爹很沒有義氣的走了,隻剩趙彥一個人站在門外頭疼。


    趙彥聽著屋內傳來的斷斷續續卻又壓抑不住的痛哭聲,不由以手撫額,長歎道:“自作自受,真是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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