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橋頭鎮,離開慶京後往西南方向最近的鎮。


    鎮子不大,卻因為靠近著國都慶京,鎮上很是繁華,客棧酒樓,食肆勾欄,雖不能和慶京比,但也算得上熱鬧的了。


    隻因為附近還駐紮著守護慶京城的守兵麽,這男人一多,酒和女人的生意,都算得上好生意。


    柳巷,就在鎮子上那代表鎮子名兒的一座七孔大橋邊,白日裏沒啥人走過,晚上卻是全鎮子最熱鬧的所在。


    此時正是時候。


    巷子裏,隨處可見挑了紅燈籠做生意的人家,歡聲笑語不斷,鶯鶯燕燕無數。


    唉,到底隻是個鎮子,這妓女們做生意的地方,也都隻是這隱在巷子裏的人家,而不是像慶京那樣,布置精雅的花樓。


    唐七糖挑開窗戶簾子,往外張望了一會兒,暗自感歎著,迴頭再對上正抱著雞腿啃得起勁的朱檀,不禁皺眉:“吃吃吃,你怎麽一直在吃?”


    朱檀也皺眉,放下雞腿,拿帕子擦了擦嘴,抱怨道:“一點也不好吃!唉!這種地方,連雞都做不出雞味道來!真是糟蹋了這雞。”


    唐七糖看著他的樣子,都要氣笑了!


    這老頭子,說隻要負責他的吃喝,可哪裏知道,他挑剔得很!


    吃,都要吃好的,酒,還要純釀的!


    真不知道他當乞丐前,到底是做什麽的?又是怎麽過了這麽久乞丐日子的!


    你看他!如今洗澡洗了幾次,竟然還講究得沒完沒了起來了!


    衣服,還非要綢緞的,從裏到外!連擦嘴的帕子,竟然還要純白色的!


    你爺爺的!你到底是乞丐?還是乞丐王啊?


    還好他身量不高,這借住著的暗娼寮子,那老鴇子身材微胖,跟她買了幾套讓朱檀穿著,倒也還合適。


    況且他這張臉,以前自己第一次在街上認識他的時候,就覺得他很不和諧,可當時自己沒想出來,也沒放在心上。但如今他扮成個老婆子,唐七糖便一下子明白過來,他的不和諧在哪裏了!


    對!沒胡子!


    老頭灰白頭發,灰白眉毛,卻沒有胡子!


    相比他滿臉的褶子,那下巴光滑得很,唐七糖幫他還粘了顆痣上去,如今看著,他幾乎就是個老鴇子了!


    唐七糖自己呢,早就易容成了個形容猥瑣的小個子男人,一身綠綢小廝服,非但沒有一絲貴氣,此時她腳踏在圓桌旁邊的鼓凳上,簡直就是個痞氣十足的小流氓。


    她拿筷子敲了敲碗,衝對麵的假冒老鴇說道:“喂!你真當我是大傻冒了啊?你說說,這三天你花了我多少銀子了?一會兒讓我買車,一會兒讓我買酒,要住進這地方的是你,如今嫌棄吃食的也是你!我可跟你說啊,我已經沒銀子了!接下來你再這麽挑剔,我可不管你了!”


    朱檀扮成女人以後,似乎找到了感覺了,此時翹起蘭花指,對著唐七糖撅著唇點了點,看得唐七糖一陣惡寒。


    他卻還得意的笑著,一把雌雞嗓子雌雄莫辨:“你這孩子!怎麽?想過河拆橋?當日,可是你自己答應了供我吃喝,我才幫你忙的,現在反悔可不是義氣之舉啊!況且,銀子罷了,生不帶來,死不能帶去的東西,你看得那麽重作什麽!”


    “喲!你既然這麽看得開,你怎麽不去自己掙?”


    唐七糖看他那享受的小口呷了一口茶,卻又嫌棄的噴出來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發狠道:“哼!光說不練!不是我說你,你這腿,是被人打斷的吧?你這手指,是被人砍了的吧?”


    然而,朱檀毫不在意,晃著頭,隻管挑挑揀揀的吃桌上的東西。


    唐七糖氣極,不禁又說道:“還有你這臉,胡子也沒有!……你不會讓人連男人那個……也摘了吧?你到底幹了什麽缺德事?你不會是個千年老千吧?”


    好了,這下有動靜了,動靜還挺大。


    隻見朱檀忽的站起來,身子晃了幾晃,臉漲得通紅,塗了些許脂粉的臉幾乎抖動的粉都掉了下來,他大力的拍了下桌子,衝唐七糖喊:“出去!你懂什麽?我朱檀即便是老千,我也沒幹缺德事!滾!”


    唐七糖倒被他嚇了一跳,從以前在街上救下他,到現在和他共同逃難,倒還沒見他這樣過,咳咳咳,觸到痛處了!哼!肯定被自己說中了!看來賭道上對付老千的手段,自古就有!師父沒吹牛!


    唐七糖可不怕他,如今她可是他的金主呢!


    她遂冷笑了一聲,道:“我迴去歇息了!明日辰時你若是沒出來,我就直接一個人滾了!哼!一把年紀了,脾氣還這麽大!”


    第二日,當唐七糖背了她的小包袱,整理著新買的黑蓬馬車時,朱檀杖了他非要唐七糖買的龍頭拐杖兒,拎著他那個包袱——放了從塔裏帶迴的木盒的包袱,搖搖晃晃的也出來了。


    唐七糖沒出聲,朱檀也不出聲,先放好他那十分寶貝的包袱,才努力爬到了車上。


    唐七糖在他背後撅了撅嘴,終究,還是不想再說什麽了。


    也罷了!一個殘疾老人罷了,不是說三百裏嗎?既然答應了你,我便送君三百裏吧!


    唐七糖一躍上了車座,趕起了車,半老的棕黃矮馬溫順的開了步。


    陽光剛剛透過雲霧照下來,清晨的小鎮子安靜平和,“駕!”唐七糖輕甩了一記鞭子,馬兒便得得兒的加快了速度,朝著西南方向而去。


    而慎王府的密室中,衛曦之幾乎徹夜未眠,地下鋪著的那張牛皮勘輿全圖,已經打開了兩日有餘。


    他一身淺紫的絲袍,似乎帶著外麵花園裏,春日繡球花的雅致,卻終究在這隻有昏黃燈火的密室裏,蔫蔫的有些暈黃。


    他的目光,時不時的從案頭堆積的密報裏抬起,再看一眼地下那勘輿圖,卻總是隻在一個方向打轉。


    黑蛟偷偷的看一眼衛曦之,高大的身子沉了沉,默默無語。


    衛曦之卻出聲了,聲音有些沙啞:“宮裏的人怎麽說?”


    黑蛟趕緊站出來:“迴王爺,三日內定會讓陳襄來王府走一趟。”


    “藥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隻是王爺,太妃哪裏……是不是,是不是說一聲……”


    “我自有分寸。著令鷹木旗各處的信函發出去多久了?可有迴複?”


    黑蛟暗自抿了抿唇,這問題,今日王爺已經問了三遍了,但他還是答道:“迴王爺,已經發出去兩日了,未曾有迴音。”


    “繼續找。……讓鷹旗的人放下手上所有的事,短期內隻負責找人!木旗的人也要留意,尤其是西南方向的,所有暗樁都要知道唐姑娘的大致身形,體貌特征!有任何疑點都要報來!當然,還有東方無忌的事也一樣!”


    “是,王爺。可是王爺,那個,那個,這樣兩旗其他的事便顧不上了,王爺這樣做……那大事……”守著衛曦之這麽些年,黑蛟心中,還是知道自己主子的為人的,有些事,隻要的確為他著想,他還是聽得進去的。


    可這次,衛曦之沉默半晌,卻說得:“黑蛟,大事……你可知道,我若是找不到東方無忌,便還是個瘋子,我若是找不到唐姑娘,便一輩子是個瘋子。”


    “王爺!那您當日還放走她!我就說不能放嘛!”


    “可我若是不放走她,她或許會變成個瘋子。”


    “呃,這……”


    “黑蛟,別再多問了。快去準備,三日後,我們必須起程,我們必須找到她。”


    “是。”


    ~


    陳襄對於來慎王府,真是心裏一百個不情願的事!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皇上的心中怎麽想,自己多少猜到一點,而皇上派自己來,多少說明皇上信得過咱家,那,這慎王府再是個瘋子窩,我也隻好來走一走了。


    慎王府真大啊,大得讓人覺得冷清,慎王府真安靜啊,安靜得讓人心慌。


    陳襄扶著小太監,隨著門房往府裏走著,腳腿肚子卻有點打轉,想到上次來,那瘋王爺啃手指的樣子……呃!陳襄不禁放慢了腳步。


    領路的門房迴頭,很是客氣的笑著,說道:“陳公公辛苦了!還要再多走一段呢,如今,王爺不住在銀安殿了,暫時住在後麵的懸月軒裏呢!”


    “哦?這又是何故啊?王爺好好的正殿不住,住到後麵去了?”陳襄滿腹狐疑的問著,身子還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退。


    門房繼續笑得無害,也無知,隻說道:“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們許久沒見王爺了,實在不清楚主子們的事。但太妃親自讓人來傳的話,說以後王爺都住在後麵了。”


    “哦?這樣啊!小豆子,快給這位小兄弟看賞啊!沒眼色的。”陳襄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的吩咐自己帶來的小太監。


    小太監趕緊在荷包裏掏出一錠小巧的金錠兒,丟給了門房,挺有範兒的說道:“快拿好了!我們陳公公的賞可都是好東西。”


    門房高興的接了,諂媚的行了禮,便四下看看,又說道:“多謝陳公公賞賜!要說咱們慎王府,可實在是太少賞銀拿了,別說像公公這樣的金子了!公公有什麽要差遣的,隻管吩咐呀?”


    “嗯!是個懂事的。慎王爺搬到後麵院子住有多久了?”


    “估摸著有小半個月了!”


    “到底是為什麽呢?”


    “嘶!這……小的也是聽說哈!聽說!陳公公您別當真哈。小的聽說哈,慎王爺他突然就,就犯病了!就那有點腦子不清醒的病。公公你知道的,小的們可不敢胡說。”


    “別囉嗦,你隻管說。然後呢?”


    “然後,聽說這次病得特別厲害!還把一個小丫頭給咬死了!”


    “嘶!”陳襄倒吸了口氣,皺著眉頭:“就為了這個?他以前不是還吃手指嗎?這個……不算什麽吧?”


    “可這迴,太妃不知道怎麽的,動了怒了!因為,聽說,王爺還把那小丫頭丟進了後麵那小湖裏,誰也不讓去撈上來!所以吧,那湖……呃,它有點,有點,呀!小的都是聽說,聽說!公公快請!”


    “等等,你說清楚,那你們王爺為什麽突然就發作得這麽厲害了呢?”


    “這個……公公,小的在門房,知道的也是聽說,您實在要聽,我就說,您別當真啊!”


    “囉嗦!快說。”


    “聽說是太妃,非要安排女子給王爺!王爺不知道為什麽,就發了狂!就是這樣!小的聽太妃院裏的姐姐說的!”


    “……這樣啊!咱家明白了!嗯,好!小豆子,再賞!好!走吧!”陳襄忽然高興起來,竟然催著門房走起來。


    三人一路往裏去,途徑過那傳說中的小湖時,陳襄的眼神,卻禁不住一直往湖中晙。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湖中忽然傳出一聲“哇哇”的哭聲,在空曠靜謐的湖邊聽起來,這聲音突兀而怪異,但又清晰無比的傳到了三人的耳朵裏。


    所有人腳步頓住,陳襄手緊緊扣住小豆子的手臂,沉聲問:“什麽聲音?”


    門房頓了許久,才勉強扯了扯嘴角,說道:“呃,小的也不太清楚,自從那個丫頭被扔進湖裏,這湖裏就,就總有這怪聲……公公勿怪,小的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啊!”


    話落,那湖裏又“哇哇”一聲,又像嬰兒哭,又像女人嗚咽之聲,陳公公嚇得在原地轉了幾圈,多麽想說我要迴去了,可一想到皇帝那張臉,陳公公像發狠似的跺了跺腳,催著門房道:“快走!快走!”


    門房應著,趕緊和小豆子一人一邊,半扶半拉著陳公公快步往湖後麵的懸月軒跑去。


    懸月軒,其實懸的不是月,隻是軒。


    這軒並不大,半懸在湖上麵,一般說來,沒有大戶人家會將這麽的建築當作住處,更別說像慎王這樣享著親王俸祿的王爺了。


    可是,陳襄一看到那軒門口掛著的水神牌子,卻覺得自己心裏有點明白了,但也更緊張了。


    他抹了把不知道是跑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汗,從小豆子手裏接過拂塵,吸吸鼻子,端正了臉,便衝軒門口的侍衛道:“快稟報你家王爺,咱家奉皇上旨意,特意看看慎王爺來了。”


    門口的侍衛行了個禮,無聲的衝門口的侍女抬抬手,侍女才掀起了門簾,請陳襄進去。


    從外往裏望,軒裏有些黑漆漆的,再加上陳襄心理作祟,他皺著五官,十分不甘願但又沒有辦法的慢慢跨進了門,還兩隻腳一前一後的在門檻上停留了一會兒。


    軒裏很安靜,陳襄心裏卻越發鬧騰了。


    他幹咳了一聲,雌雞嗓子便報稟起來:“奴才陳襄,奉皇上之命,特來看望慎王爺。王爺近日可好?”


    沒人答話。


    環顧四周,似乎沒看見什麽人,身後的門簾被那守門侍女放下了,隻小豆子縮著腦袋跟在他身後。


    陳襄恨不得轉身就走,可……不能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啊,我,我是忠臣啊!


    陳襄自己勸解著自己,努力往裏移了幾步。


    視線有些適應了,倒也不覺得裏麵暗多少了,也看見這軒裏頭布置還是很富貴清雅的,還看見屋子角落裏是有人站著的,隻靜靜不出聲罷了。


    側對著門的地方,有一張掛了藍色繡福字紋的帷幔,顯見是張床,床上半倚半靠著一個人,臉隱在帷幔後,看不真切。


    陳襄有些生氣,怪不得慎王有這麽個病,皇上還總是不放心,你看看他這態度,自己都報了是奉旨前來的,他還是這副樣子,但隨即又拍自己腦袋,誰讓人家是瘋爺呢!


    他小心翼翼的探了頭,防備似的傾了聲,又報道:“王爺?王爺!咱家來看看您,怎麽搬來這麽住啦?水氣重著呢,可別傷了身體,王爺可有什麽需要咱家迴稟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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