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深秋的街道,一派蕭瑟。


    他不知爺爺非要帶他來此是為了何事。


    無聊地望向窗外,眼睛鄙夷地掃過街上在秋風中瑟縮的人們,懶懶地斜倚在木椅中,手無意識地轉動桌上的咖啡杯,俊美的臉龐,寫滿不耐。


    爺爺的故事依舊沒完沒了地口沫橫飛著。


    “阿敖,瞧見那個小女孩了沒有?”少年對座的老人突然停止了口沫橫飛,手指指向窗外,轉而興奮起來。


    “哪個?”他翻翻眼皮,視線掃過窗外觸目所及之處,並沒發現什麽。“正在賣報的那一個!喏,花店門前嘛。”老人提高音量,示意少年用心一點。


    “喔,有什麽不同嗎?”桃花眼眯起,用眼角斜睨了祖父所指的人一眼。


    瘦瘦小小的單薄身子,腳步略顯不穩地站在漸涼的秋風中,大布裙套在小小的身軀上,顯得滑稽——嗬嗬,連他這一向不怕冷的人,今日出門也懂得套上外套,這小女孩,嗯,超級耐寒。


    興趣稍起,終於肯賞臉地轉動頭頸,用正眼細掃小女孩全身上上下下一眼。


    細細的手臂裸在風中,抱著厚厚一疊報紙,細頸上掛著一隻小小的布袋,似是用來裝錢的,但看來錢不多的樣子。黑眸再懶懶移上那顆小小的腦袋,剛剛挑起的興奮立即消失——嘖,入不了眼。


    一看便知長期營養不良,一張圓臉上,一雙不算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個不算挺的小圓頭鼻,唇已凍得青紫。


    “唉,想當年我也是這般苦——阿敖!”憶完自己的苦兒力爭上遊記,才曉得孫子一句也沒聽入耳去!


    “爺爺,又有什麽新發現呀?”隻手托腮,少年無聊地盯著天花板,提不起絲毫的興趣。


    “我——”老眼猛瞧見窗外的突發事件,立刻拿著手杖迅速起身,衝向門外。“快一點,阿敖!”不忘加上這一句,免得他這獨生的金孫眼不見為淨地打混過去。


    唉,想他武某人叱吒風雲一輩子,做過多少熱心公益的事,偏偏有了這麽一個冷情冷血的孫兒,是武家積德太少的緣故嗎?


    高瘦的身軀絲毫不見佝僂,風也似的衝向花店門口,一聲大喝:“你們幹什麽!”


    花店門前的地上,賣報的小女孩緊縮成一團,雙手抱胸,緊緊護住頸上的小布袋,報紙早已翻飛一地,被風席卷著唿嘯而去。


    小女孩的四周,圍了四、五個男孩,目標皆對準了女孩胸前的布袋。


    “這麽小竟不學好。還不走開!”老者用力頓頓手中的銀製拐杖,大聲喝叱。


    男孩們瞥向他,“老頭,少管閑事!”不懷好意地瞄瞄那閃耀銀光的手杖。“嘿,發財嘍!”黑黑的手,不約而同地伸向手杖——


    “哎喲!”猛地又一個個縮了迴來,捧著手在原地跳個不停。


    “哈哈,嚐到厲害了吧?”老者得意一笑,“人老,不代表身手也老!”


    “死老頭!”男孩們又撲上來,卻又被一一踢飛丁出去。


    老者身前猛然冒出的少年,雙手環胸,冷冷注視著他們。“講話幹淨些。”


    “好!你們等著,有種別走!”撂下流傳了幾千年的江湖流行經典術語,幾個小孩急急爬起,匆匆跑掉了。


    “嘖,沒創意。”聳聳肩,少年上前兩步,用腳踢踢依舊縮在地的小女孩,“死了沒有?”


    老者也關切地上前,蹲下身,撫撫小女孩的發辮,“小娃娃,沒事了,受傷沒有?”


    可憐的女娃娃,應該才五、六歲吧,正是稚嫩的童年,卻過早背起了生計。憐憫心立起。


    她顫了幾顫,咬住下唇,努力抑製渾身的疼痛,用手肘撐地,慢慢站了起來,睜大眼看向身前的老少二人,小小聲開口:“謝謝。”再深深一鞠躬,便轉過身,專心撿起一地的報紙,不再理會二人。


    “喂——”少年不滿地嘀咕。這麽就算啦?至少該崇拜地看他兩眼吧?是他救了她耶。


    再說,他可也是小帥哥一名,難道對她沒一點吸引力嗎?


    “嗬嗬,有個性的娃娃。”老者點點頭,嗤笑一向無往不利的小帥哥落魄成小“衰”哥。


    少年不滿地瞅一眼賊笑的祖父,“你很得意?”


    老者笑笑地不理會他,走了兩步,趕上前麵撿報紙的女娃娃,“娃娃,報紙算是我買下了,不要撿了,好不好?”這小女娃很入他的眼。


    “不、不用了,謝謝您。”小女孩搖搖頭,自知今日報紙是賣不成了,看一眼漸暗的天際,衝著老者羞澀一笑,“我該迴去了。”


    “天還早嘛!來,娃娃,我請你吃飯。”不容拒絕,牽起小女孩的手,將她拖往一旁的小吃店,笑嗬嗬的模樣,宛如彌勒。


    嘖,見“色”忘孫!少年未置可否,跟上去,懶懶坐在兩人對麵。


    “娃娃,想吃些什麽?你家住哪裏?家裏有什麽人呀?你幾歲了?上學了沒?”一連串的問題幾要壓垮小女孩。


    “我、我不餓。”小女孩坐立不安,目光瞥到對座少年冷冷的盯視,更是緊張,“我要迴去了。”


    “娃娃——”老者板起臉,樣子很可怕,“今日是我救了你耶,難道想請你吃頓飯也不成嗎?”


    呃?話是這樣說的嗎?


    容不得小女孩再次拒絕,老者已自作主張點了幾樣菜,又笑咪咪地問:“娃娃,叫什麽名字呀?告訴爺爺好不好?”


    少年見他變臉如兒戲,幹脆眼不見為淨地眯起眸。用腳趾猜也知爺爺同情心又泛濫成災了。


    “我、我叫楚雁潮,”抿抿唇,手足無措的小女孩乖乖迴答老者的所問,“我是孤兒,沒有上過學,今年八、八歲了。”說完,不由抬頭望向對座的少年,卻見小少年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直直盯住她。


    她一嚇,立刻轉向身旁的老者,卻又見到老者也一副呆呆的模樣。怎麽了?她不禁挪挪身子,雙手絞在一起,詭異的狀況,讓她坐立難安。


    “呃,八歲了!?”老者先醒過神來,雙手比出八的數位,小心求證。


    “是啊。”她個子雖小,臉龐像娃娃,可她確實八歲了。“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沒什麽不對!”老者又恢複成那笑咪咪的模樣,伸手故意在少年眼前晃上一晃,“嗨!‘小男生’,醒醒喲!”嗬嗬,還以為這一生也見不到小孫子發呆的可愛模樣哩!


    “什麽小男生?”少年一下子臉紅起來,“不準喊我那個!我已經十三歲了!”可惡!誰讓他一臉的娃娃臉。


    “啊?”怪叫的是八歲的小女生,看不出這俊美的小男生,已經十三歲了!


    “啊什麽啊?吃飯啦!”少年咬咬牙,埋頭猛吃猛喝。氣死人了,他好不容易才塑造成的成人模樣,又毀於一旦!


    “哎喲,破功了也不必生氣嘛!”老者依舊笑咪咪,不理會孫兒的怒氣衝天,他轉向一旁埋頭不語的小女孩,“阿潮,吃呀!”


    夾了幾樣菜,放到小女孩的碗裏,隨口問:“還住在孤兒院?”


    “嗯。”


    “沒人家收養你嗎?”一般孤兒院的孩子最多五、六歲便會被人家收養,除非身有殘疾。小女孩身體完好嘛。


    “沒有。”小女孩搖搖頭,“老師說我長得太瘦,不會有人喜歡我的。老師說隻要我乖乖的,就留我在院裏長成大人。”並沒有一點的傷心,“我很喜歡院裏的小朋友,看,我賣了報紙可以買糖給他們吃。”晃晃頸上的小布袋,“老師也很高興哩!”眨眨水眸,笑得很開心。


    老者一呆,不必去求證,單從小女生瘦弱的模樣,也知日子並不像她講的那般幸福。一個沒人領養的孩子,院裏並不會喜歡,受排擠的可能性很大。


    一思量,算計的眼光投到少年身上。


    “請你三思而後行。”少年抿著熱茶,慢條斯理的,“你要熱心救人,我幫了;你願意每年捐一大筆錢給慈善機構,我什麽都沒說;你願收養什麽流浪狗流浪貓,那也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但,你隻管自己去熱心,別扯到我身上來。”爺爺同情心一發作,那簡直是無法收拾。


    “唉,別那麽冷血無情嘛!”老者笑望著小孫子,“這樣好不好?你一個人也怪孤單的,沒有玩伴,阿潮與你年紀相仿,我們收養她吧!”


    “免!我一個人好好的,要玩伴幹什麽?我哪裏又有時間玩?”身為大企業的接班人,要學的東西太多,快沒睡覺的時間了,還玩?嗤!“話不能這麽說!阿潮這麽開朗,你們一定會處得很好的!再說,你希望身後不時有我和武伯來監視你?”誘之以利。


    少年未置可否,但有一點點動心。用一個很好威脅的小丫頭,換走兩個橡皮糖——值得!“好吧!但事先聲明,她要一切聽我的,若敢與我作對,我會踢她出門!還有,以後不準你和武伯再來煩我。”


    “成交!”笑咪咪地與少年擊掌,大事底定。


    “呃,對不起,我——”


    “閉嘴!”老少兩人同時對小女孩一喝,完全不給小女孩反對的餘地。這邊正在偷樂——有人幫他盯住孫子,他就放心嘍!那頭也在自喜——哈,終於擺脫了兩尊門神。自由啦!


    一老一少各懷心思,一致忽略了“中間人”。


    就這樣,一個冷秋下午,一個小女孩的命運,由此改寫。


    現在進行式——


    “武司敖!”


    她咬牙,用力瞪著鞋底上臭氣薰天的駱駝糞,險些吐出來。


    “老婆,有什麽吩咐?”一手拎著小巧的攝影機,一手抹著額上的汗珠子,武司敖從遠處急急奔過來。


    “看看你出的好主意!”她要他低頭觀看她腳上的意外來客。說什麽讓她慢慢往前走,目光要飄向遠方,讓他拍下這迷人的落日倩影!


    倩影?哼,是留下倩影了!可一不留神,也令她踩中了駱駝的排泄物!她咬牙,朝他用力吼:“混蛋——”


    當她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後,第一個印入她視線的,是抱著她,正在痛哭的大男人。從不知道,一向堅強如斯的武司敖,竟也有痛哭流涕的時候。


    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知她原先並沒有想錯,知道她的病情,阿敖絕非堅強地挺下來,而是將那死亡的恐懼——她將離他而去的恐懼——深藏在心裏最隱密的一角,獨自承受恐懼,在她麵前,在任何人的麵前,卻一直帶著堅強的麵具。


    他躲在暗處默默守護她,為她拚命地尋訪名醫。一切,隻為了她,激勵她鼓起求生的鬥誌。


    那為尋她而登的報紙,目的,隻為此。


    她瞞他,為他;他同樣瞞她,為她。


    那摟著她哭到不能自已,哭到形象掃地的男人,那沒有勇氣清醒撐過那漫長的手術,而選擇注射安定劑陪她睡去的男人,那與她生死相隨的男人……全是他!


    一個愛她,她愛的男人。


    望著不斷討好她的男子,她的火氣突然消了,也不在乎腳下的外來客是什麽東西。眉一彎,清脆的笑聲,由彎起的紅唇中緩緩蕩漾開來,在這埃及的沙漠落日下。


    “阿、阿潮?”男子咽咽口水,有些頭皮發麻。


    “抱我起來。”她勾上他的頸項。


    他立刻從命,雙手將她抱起。


    她輕輕踢掉鞋子,下達另一個命令:“去那邊看落日啦!”


    他挑眉,癡戀地望著她的笑顏,聽令而行。


    “你說,下一次我們再來這裏看落日,是帶著一個小阿敖,還是一個小阿潮?”她吻向他的唇。


    “都有。”他眷戀地迴吻她,充滿愛意的炙眸著迷地盯住她微隆的小腹,“昨天醫生偷偷恭喜過我了,說我有了一雙天下最可愛的兒女。”


    他和他的阿潮的生命延續哪!


    “啊?真的!?”她不敢置信地尖叫,手握成拳不依地捶向他的寬胸,“可惡!討厭!你竟敢瞞我!?”


    男人的開心大笑,女人的興奮尖叫,在這廣闊的沙漠中,在這金黃落日裏,譜出了一曲生命的歌謠,一首屬於愛情的歌謠。


    屬於有情人的秋天,由此,正式跨人美麗的新世界。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用生命、用幸福,實現著他和她的夢想,享受著他和她的愛情。


    一份超越生命的愛情,屬於他和她——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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