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別霍去病後,我就搬迴了紅姑處,沒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畢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裏麵,我究竟算什麽人呢?


    一府的人,眼多口雜,我懶得應付暗處的各種眼光。陳叔對我的心思倒是很體諒,一句話未多說,隻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幾個仆婦婢女並廚子加侍衛也一並跟來,浩浩蕩蕩一群人,紅姑看得訝然而笑。


    在園子裏轉悠了一圈,我愜意地展了個懶腰:“還是在自己家裏舒服。”


    紅姑輕歎一聲:“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紅姑替我撥開幾枝探到麵前的樹枝:“你遇見霍將軍也不知道究竟算幸還是不幸。”


    展了一個大笑臉湊到紅姑眼前,指著自己的臉讓她看:“看看!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麽?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紅姑忙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這孩子將來會像誰?不過不管像誰都是個小魔頭,隻要別把你們兩個的厲害都繼承了就好,否則還給不給別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時,婢女們都不識字,如今有紅姑相伴,比婢女們陪伴有趣得多。讀卷書,彈段琴,下盤棋,或講一些長安城內的風俗趣事,日子過得很是安逸。言語間有時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沒什麽感覺,紅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當年的輝煌。說起方茹,紅姑輕歎:“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現在見了我卻總是能迴避就迴避,有時候迎麵而過,她也當做沒有看見我。”


    我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李延年本就對我心中怨憤,以前和李妍關係好時還罷了,現在關係不好,方茹總不能違背整個夫家的人,和我們交好。”


    紅姑趕著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說話注意些,現在怎麽還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聲:“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不會影響她對我的態度。”


    以前因為心存憐憫,對她總是一再忍讓,但她步步進逼,昔日的幾分情全淡了。可是礙於那個毒誓,我雖握著她的命脈,卻拿她無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過去病和九爺萬一?


    隻是我雖然恪守諾言,她對我卻總不能放心,最初還隻是想逼我離開霍去病,離開長安,到了現在,估計她對我也沒什麽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於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現在不在長安,我又有身孕,對她隻能是躲為上策。


    人生永遠是這樣,越是想躲的事情越是躲不過。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門上來了。


    李妍下旨召我進宮賀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寵,卻仍是嬪妃,不比皇後,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賀,隻是宮中女眷之間的一個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紅姑道:“宴無好宴,不如進宮求皇後娘娘幫忙擋掉。”


    我苦笑著搖搖頭,陳叔歎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皇後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後娘娘一直很照顧玉姑娘,如今將軍不在長安,皇後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讓玉姑娘一個人進宮,若能擋肯定早已經擋了,定是陛下點了頭,皇後娘娘不好再說什麽。”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顯,肯定瞞不過了,而且說不準本就是李妍得了什麽風聲,特意召我進去看一看的。醫師說懷孕頭三個月最是危險,很容易小產,如今能瞞他們這麽久,過了這幾個月的清靜日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陳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頭:“玉姑娘,老奴求您務必照顧好自己,若真有什麽事情,為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氣,一切等將軍迴來再給您出。”


    我哭笑不得,側開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緊張,用不著你叮囑我。我在你心裏行事很任性冒失嗎?”


    陳叔訕訕無語,我輕哼一聲,隻為著我沒有識進退知大體地去說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們眼中就成了一個行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人。


    紅姑握住我的手,笑對陳叔說:“玉兒雖然有時行事極其任性,卻不是一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緩急的人。”


    我無奈地看著紅姑,她這是在誇獎我,寬慰陳叔嗎?隻怕讓陳叔聽著越發沒底。我現在算是犯案累累,想得一聲讚恐怕很難。


    正是盛夏,一路行來,酷熱難耐。還未到宴席處,陣陣涼風撲麵而來,隻聞水聲淅瀝,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會享受,命人架了水車,將和冰塊浸在一起的池水引向高處,從預先搭建好的竹子縫隙處落下,淅淅瀝瀝仿若下雨。宴席就設在雨幕之中,冰雨不僅將夏天的熱驅走,也平添了幾分情趣,一眾女子有隔著水簾賞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盤挨著水簾下棋的,還有的把葡萄瓜果放在水簾下冰著,時不時取用,的確是舒服自在。


    待字閨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著和她們相仿的發式,而非出嫁後的婦人發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兒拽到一旁,不許她們再看我,似乎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會未婚先孕。


    有些風度好的,或礙著自家夫君不敢對我無禮的,對我點頭一笑,或匆匆打個招唿就各自避開。


    我像是瘟疫,走到哪裏,哪裏的人就迅速散開消失。


    我隨手從水中撈了一串葡萄出來吃,李妍看到剛才的一幕應該挺開心。不過可真是對不住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她恐怕又開心不起來了。我這個人荒漠戈壁中長大的,不夠嬌嫩矜貴,這些傷不著我。


    正吃得開心,忽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裏。李妍對這個臨時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惡痛絕,卻特意請了她來,李妍想幹什麽?


    我一麵吃著葡萄一麵朝她走去,她看見我,臉上幾許不好意思,我將葡萄遞給她:“你穿漢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禮:“沒想到你有身子了,日若知道了,肯定會很開心。這段時間我常聽日講你們的事情,很想能見你一麵,隻是我們不大方便去看你,聽日說霍將軍把你護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難見到你。”


    我笑瞅著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他讓你這樣叫他的?那我不是該叫你聲弟妹了?”


    她雙頰暈紅,神態卻落落大方:“你叫我維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兒、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著的玉戒,我心下一驚,立即握住她的手細看了兩眼,這個指環是日的祖父留給他的,從小一直沒有離身,卻特意讓維姬帶它來赴宴,他是把這個流落異鄉的孤女托付給我了。我放開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她低低道:“是今日出門前日從自己手上脫下,讓我戴上的,我本來還猜不透原因,現在……”這個一直透著幾分冷漠疏離的女子眼眶紅了起來。


    我用手捶了下腰,維姬忙問:“你要坐一下嗎?”說著四處幫我尋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經被人占據,剩下的幾個邊角旮旯裏的位置,卻沒有兩個人一起的。維姬笑指了指一個看著稍好一些的位置:“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著說話就成。”


    我向她做了個鬼臉,拉著她徑直走向風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裏談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沉默下來,詫異地看向我們,等我走到她們身旁站定,幾個女子忽地站起來,一臉厭惡鄙視地匆匆離開。


    我笑著對維姬做了個草原上牧人比馬勝利時的手勢,輕叫一聲,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維姬坐到我身旁,掩著嘴直笑。


    那幾位夫人這才明白我所為何物,四處一打量後,都恨恨地瞪著我,卻又不願太過失態,隻得故作大方地對我越發鄙夷,用似乎很低,卻偏偏能讓我聽到的聲音說著話:“聽聞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專做男人生意的,難怪行事如此沒有廉恥。”


    我扭頭對正扇著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這位夫人聽聞得不夠多呀!難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從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嗎?”


    她的臉霎時雪白,長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來做過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個傾國傾城的娘娘,這個江夫人居然貪圖一時嘴快,忘了這件事情。


    我的目光冷冷地從其餘幾個女子的臉上掃過,她們雖然不甘願卻終究低下了頭。


    維姬低聲道:“她們怕你!你怎麽做到的?”


    我笑搖搖頭:“她們怕的是去病,也許……還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氣你應該聽聞過一二了,這幾個人雖然是文官的夫人,她們的夫君並不歸去病統轄,可陛下重武輕文,她們畢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賭注和我鬥氣,而我……”我冷哼一聲:“今日勢必是一場鴻門宴,反正服軟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氣,索性把這些小鬼嚇走了再說。”


    正說著,李妍和衛皇後攜手而來,身後隨著劉徹新近冊封的尹婕妤。李妍和衛皇後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都假裝沒有看見,各自移開目光接受眾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友善地一笑,輕聲說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請示衛皇後,想看什麽歌舞,或行什麽酒令取樂,衛皇後笑著推卻了:“今日你是壽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宮也隻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幾位娘娘商量後,最後以抽花簽為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間各位夫人使出渾身解數,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滿堂歡樂。


    席上氣氛正濃烈時,有宮人來傳旨,抬著一個檀木架,上覆著織錦繡鳳大紅緞。一座晶瑩剔透、寶光流轉的九層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塊玉石本就稀世難得,再加上雕刻工藝,真正世間罕見的寶物。


    劉徹的這份壽禮一看就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畏。李妍笑吟吟地命宮人將玉塔擺置於宴席正中間,方便眾人欣賞。


    走路還走得不太穩的劉髆搖搖晃晃地捧著一個大壽桃上前給母親賀壽,像個小大人一樣,很是規矩地磕頭行禮說吉祥話,本來還像模像樣,結果說到一半突然忘詞了,一麵吞著口水,吮著自己大拇指,一麵求助地扭頭看向後麵的太子劉據,劉據低低提醒他,他卻越急越不會說,望了一圈四周笑盯著他的目光,癟癟嘴,索性撲進了哥哥懷裏,藏好自己的腦袋不讓我們看。


    好一對可愛的兄弟!一直淡然看著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來。衛皇後笑著搖頭,李妍麵上雖笑著,眼睛裏卻透著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劉髆從劉據身旁強抱走。我心中暗歎一聲,天家哪裏來的兄弟呢?即使他們想天真爛漫,他們的母親也不會允許。


    簽筒落到了起先和我們起過衝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簽遞給令主,令主笑讀道:“芍藥簽,抽此簽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讀完立即將簽放迴了簽筒中。


    衛皇後靜靜地笑看著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頗為躊躇地想了好一會兒,視線從我們麵上掃過,落在維姬的臉上:“我至今難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請夫人為我們再跳一次。”


    維姬的身份今非昔比,雖然出身低賤,可畢竟現在已經是堂堂光祿大夫的如夫人。滿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點,卻偏偏點了維姬,嘲諷我們當日堂上爭霍去病的一幕,也借此羞辱維姬。


    我嘴邊噙了絲笑盯著令主,那個宮女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眼中終是露了一絲畏懼撇過了頭。她們對我畢竟還有幾分顧忌,可對維姬……維姬的臉漲得通紅,又慢慢恢複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姍姍立起獻舞。


    衛皇後聽到江夫人點的是維姬,神色釋然,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和劉據說著話。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我心頭忽然掠過一句話,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敵人。


    維姬的舞姿曼妙動人,奈何滿席的人或驚詫、或嘲弄、或鄙視、或不敢惹事低著頭隻顧著吃東西,根本沒有人真正在看,反倒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劉髆看得極是專注,精彩處拍著小手咯咯笑,掙紮著要下地,乳母無奈隻得放了他下地,讓他立在一旁觀看。


    維姬隨著舞曲旋轉著身子,我看到兩三顆滾圓的珠子不知道從哪裏滾出,“小心”二字還未出口,維姬已經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後摔倒,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扶東西,匆忙中拽住了托著玉塔的紅綢,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間,那座晶瑩剔透的稀世珍寶也被砸成了數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劉髆看到維姬要摔倒,搖搖晃晃地想去扶她,幸虧一旁坐著的女子手快,拽迴了劉髆,可即使這樣,濺起的玉片從劉髆胳膊上劃過,不大一會兒,已流了一手的鮮血。嚇得宮女乳母全亂了套,扯著嗓子喊“太醫”。


    李妍低頭查看劉髆的傷勢,待擦幹淨血後,發現隻是割了兩條口子,她眼中的驚懼淡去,麵上卻越發顯得倉皇,眼中珠淚盈盈,厲聲喝罵著乳母宮女。


    我憋著的一口氣現在才緩緩吐出,幸虧、幸虧沒有大事,可即使這樣……打碎皇帝賞賜給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時又傷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我心中咯噔一下,扭頭看向維姬,一堂慌亂中,她反倒隻是靜靜跪在地上,雖然臉孔煞白,神色卻十分平靜坦然。她脫下拇指上的玉指環,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維姬無福,麻煩你轉告日,淪落異鄉,能遇見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掛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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