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咯噔一下,迅即又恢複平穩,隻眼光柔柔地看向霍去病。他聽到報數,嘴邊仍然不在意地含著絲笑,側頭望向我,滿是歉然,我微笑著搖下頭,他笑點下頭。


    伊稚斜鄭重地向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的彎身禮,極其誠懇地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他以單於的身份向霍去病行禮,跟隨著他的眾人都是滿麵驚訝與震撼。


    霍去病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漢人,隻會做漢人想做的事情,願賭服輸,你不必再說。”


    說完,再不理會眾人,隻向我大步走來,當著眾人的麵把我攬入懷中,半撩起我的麵紗,低頭吻向我,原本的喧鬧聲霎時沉寂。


    寂靜的草原上,連風都似乎停駐,我隻聽到他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一切都在我心中遠去,蒼茫天地間隻剩下我和他,他和我。


    短短一瞬,卻又像綿長的一生。從與他初次相逢時的眼神相對到現在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滑過。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點點滴滴中,在無數個不經意中,他早已經固執地將自己刻到了我心上。


    在即將失去他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恐懼失去他,我的心會這麽痛,痛得我整個人在他懷中簌簌抖著,但……蒼天無情,現在我隻能拚盡我的熱情給他這個吻,讓他知道我的心。


    我們第一次真正親吻,卻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盡全力抱著我,我也盡全力抱著他。可纏綿總有盡頭,他緩緩離開了我的唇,溫柔地替我把麵紗理好:“玉兒,拜托你一件事情,護送我的靈柩迴長安,我不想棲身異鄉。那裏還有個人在找……”他眼中幾分傷痛,思緒複雜,忽地把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下去,隻暖暖笑著,一字字道:“答應我,一定要迴長安。”


    我知道他是怕我實踐起先兩人之間的玩笑話,追著他到地下,所以刻意囑咐我做此事。


    其實,我壓根兒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麽,但為了讓他安心,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早定了主意。


    他靜靜地凝視著我,眼中萬種不舍,我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成粉末,而那每一顆粉末都化作了尖銳的刺,隨著血液散入全身,全身上下都在痛,可麵上仍要堅強地對著他微笑,我要他最後看見的是我的笑容,是我的美麗,我不要他因為我而瞻前顧後。


    最終,他在我額頭又印了一個吻,緩緩放開我,轉身看向伊稚斜的侍衛,大笑道:“借把快刀一用。”


    匈奴人雖豪放,可眾目睽睽下,我和他驚世駭俗的舉動讓眾人都看直了眼。目達朵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向她笑笑,躍到她身前把她腰間的匕首取下,又立即退開:“借用一下!迴頭還要拜托妹妹一件事情。”


    目達朵猜到我的心意,麵色大變,嘴唇顫了顫,想要勸我,卻猛地一下撇過頭看向伊稚斜,緊緊地咬著嘴唇,沉默著。


    伊稚斜的侍衛呆呆站了好一會兒,鐵牛木才遲疑著解刀,霍去病接過刀,反手揮向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該閉上眼睛,可我又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看他的時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憋在胸口,那把刀揮向了他的脖子,也揮向了我的脖子,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等一下!”伊稚斜忽地叫道,他的視線在拾取大雁的兩人麵上掃過,俯身去細看堆在一旁的大雁,兩人立即跪倒在地。


    我心中一動,再顧不上其他,飛掠到伊稚斜身旁,翻看大雁的屍身。


    所有白羽箭射中的大雁都是從雙眼貫穿而過,黑羽箭是當胸而入,直刺心髒。唯獨一隻大雁被雙眼貫穿,卻是黑羽。我心中有疑惑,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查清楚,除非伊稚斜自己……


    伊稚斜神情淡然平靜,唇邊似乎還帶著絲笑,接過目達朵遞過的手帕,仔細地擦幹淨手,笑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


    一道寒光劃過,快若閃電,其中一人的人頭已經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好幾圈滾,圍觀的人群才“啊”的一聲驚唿,立即又陷入死一般的寧靜,都驚懼地看著伊稚斜。


    殺人對這些往來各國間的江湖漢子並不新鮮,可殺人前嘴角噙笑,姿態翩然,殺完人後也依舊笑得雲淡風輕,姿態高貴出塵的卻世間少有,仿佛他剛才隻是揮手拈了一朵花而已。


    一旁跪著的侍衛被濺得滿頭滿臉的鮮血,卻依舊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敢動。


    伊稚斜淡淡目視著自己的佩刀,直到刀上的血落盡後,才緩緩地把刀插迴腰間,不急不躁,語氣溫和平緩,好像好友聊天一般:“如實道來。”


    侍衛磕了個頭,顫著聲音迴道:“我們撿大雁時,因為……一時狗膽包天,趁著離眾人都遠,就偷偷將一隻白羽箭拔下換成了黑羽箭。”


    伊稚斜抿唇笑道:“你跟在我身旁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麽。”


    所有的侍衛都跪下,想要求情,卻不敢開口,鐵牛木懇求地看向目達朵,目達朵無奈地輕搖下頭。


    伊稚斜再不看跪著的侍衛一眼,轉身對霍去病行了一禮,歉然道:“沒想到我的屬下竟然弄出這樣的事情。”


    霍去病肅容迴了一禮:“兄台好氣度!”


    滿麵是血的侍衛對著伊稚斜的背影連磕了三個頭,驀然抽出長刀,用力插入胸口,長刀從後背直透而過,侍衛立即仆倒在地,圍觀的眾人齊齊驚唿,伊稚斜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又都立即閉上嘴巴,全都迴避著伊稚斜的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伊稚斜迴頭淡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厚待他們的家人。”


    一場比試,竟然弄到如此地步,漢人雖麵有喜色,卻畏懼於伊稚斜,靜悄悄地一句話不敢多說,甚至有人已偷偷溜掉。匈奴人都麵色沮喪,沉默地拖著步子離開。西域各國的人早就在漢朝和匈奴兩大帝國間掙紮求存慣了,更是不偏不倚,熱鬧已經看完,也都靜靜離去。


    於順拖著陳禮來給霍去病行禮道謝,霍去病冷著臉微點了下頭,於順本還想再說幾句,但陳禮很怕伊稚斜,一刻不敢逗留,強拖著於順急急離去。


    事情大起大落,剛才一心一念都是絕不能讓他因為掛慮我而行事顧忌,既然心意已定,不過先走一步,後走一步而已。此時心落下,想著稍遲一步,他就會在我眼前……呆呆望著他,隻是出神。


    霍去病也是隻看著我,兩人忽地相視而笑,同時舉步,向對方行去,伸手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發,卻心意相通,一轉身,攜手離去。


    伊稚斜在身後叫道:“請留步,敢問兩位姓名?”


    霍去病朗聲而笑:“萍水相逢,有緣再見,姓名不足掛齒。”


    伊稚斜笑道:“我是真心想與你們結交,隻說朋友之誼,不談其他。很久沒有見過如賢伉儷這般的人物,也很久沒有如此盡興過,想請你們喝碗酒,共醉一場。”


    霍去病道:“我也很佩服兄台的胸襟氣度,隻是我們有事在身,要趕去迎接家中的鏢隊,實在不能久留。”


    伊稚斜輕歎一聲:“那隻能希望有緣再相逢。”伊稚斜命侍衛牽來兩匹馬,一匹馬上還掛著剛才用過的弓箭,殷勤之意盡表:“兩位既然趕路,這兩匹馬還望不要推辭。”


    馬雖然是千金不易的好馬,可霍去病也不是心係外物的人,灑脫一笑,隨手接過:“卻之不恭,多謝。”


    我們策馬離去,跑出好一段距離後,霍去病迴頭望了眼伊稚斜,歎道:“此人真是個人物!看他的舉動,結果剛出來時,他應該就對手下人動了疑心,卻為了逼我就範,假裝不知,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揭破。此人心機深沉,疑心很重,手段狠辣無情,偏偏行事間又透著光明磊落,看不透!”


    我心中震驚,脫口而出道:“可看你後來的舉止,對他很是讚賞,似乎什麽都沒有察覺,活脫脫一副江湖豪傑的樣子……”話沒有說完,已經明白,霍去病和伊稚斜在那一刻後,才真是一番生死較量,之前兩人不過是鬥勇,之後卻是比謀,如果霍去病行差一步,讓伊稚斜生了忌憚,隻怕伊稚斜送我們的就不是馬了。


    一人策馬與我們快速擦肩而過,他的視線從霍去病臉上掃過,神色驀然大變。


    霍去病立即揚鞭狠抽了我的馬一鞭子,再抽了自己的馬,笑道:“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玉兒,我們要逃命了。剛才的人是以前漢朝的將軍趙信,如今是匈奴的將軍。他既然認出了我,總不能讓我生離了此地,隻希望此處沒有匈奴的軍隊,幾十個人倒是不怕。”


    我一麵策馬加速,一麵苦笑起來:“那個……隻怕匈奴有軍隊在附近,人數雖然不見得多,但肯定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迴身望去,趙信跳下馬向伊稚斜行禮後,伊稚斜一行人立即全都翻身上了馬,霍去病笑道:“果然如我所料,此人必定在匈奴中位居高位。”


    身後的追兵越聚越多。馬蹄隆隆,踏得整個草原都在輕顫。


    我咬了咬唇,說道:“他……他的名字叫伊稚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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