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笑道:“要能真有你這樣一個姨娘,髆兒可真是好命,讓髆兒認你做姨娘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實在不敢。”


    李妍淺淺一笑,未再多說,她端詳了我半晌後問:“你這是怎麽了?眉宇間這麽重的愁思?”


    我輕搖了下頭道:“你身子養得可好?”


    “那麽多人伺候著,恢複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試探地問。


    我岔開了她的話題,對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從何來?”


    “李廣將軍的弟弟、李敢的叔叔安樂侯李蔡升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綬,掌丞天子,日理萬機。”


    李妍的麵色一無變化,隨意地道:“歸根結底還是要多謝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進宮來拜見小皇子,人已見過,我該出宮了。”我向李妍行禮請退。


    李妍卻沒有準我告退,沉默地注視了會兒我,一字字道:“金玉,幫我。”


    我搖了搖頭:“從送你進宮的那日起,我已說過,我對你進宮後的事情無能為力。”


    “你說的是假話,你所做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圖,隻是我直到現在仍舊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本來就有些圖錯了,現在更是徹底沒有所圖。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輕歎口氣:“金玉,你的性格表麵看著圓通,其實固執無比,我強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對。”她帶著幾分苦笑,“人人都說衛青有個好姐姐,可我覺得真正幸運的是衛皇後,老天賜了她一個如衛將軍這般沉穩如山的弟弟後,居然又給了她一個蒼鷹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隻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親姊妹,但凡有你這樣一個姊妹,我也不會走得這麽辛苦。”


    我凝視著她,鄭重地說:“你放心,從今日起,我和你的事情一無瓜葛,絕不會阻你的路。”


    李妍點了下頭,有些疲倦地說:“你要永遠記住你現在說的話,你去吧!”


    我起身後,靜靜地站了會兒,這一別恐怕再不會相見了,對這個和自己身世有幾分相像的女子,我總是懷著同情和憐憫,不禁真誠地叮嚀道:“李妍,照顧好自己,有時間看看醫家典籍,學一些調理護養方法,唿吸吐納對延年益壽很有好處。陛下精於此道,你不妨也跟著學一些,越是孤單,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感受到我語氣中的真誠,眼中也有融融暖意:“我記住了,我還有一個兒子要照顧,肯定會愛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


    李妍笑點了下頭。


    剛出李妍所居的宮殿未久,就看見霍去病迎麵而來。我向霍去病行禮,他看著我來時的方向問:“你來見李夫人?”


    我點了下頭,看著他來時的路徑問:“你去拜見皇後娘娘了?”


    霍去病頷了下首。


    我落後霍去病兩三步,走在他的側後方,霍去病道:“你在宮裏連走路都這麽謹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這宮裏被人看到並肩而行,不會有好話的。”我看他神色頗為不屑,忙補道:“你當然是不怕,如今也沒幾個人敢挫你鋒頭。得意時無論怎麽樣都過得去,失意時卻事事都能挑出錯,如今小心一些,為自己留著點兒後路總是沒有錯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你這束手束腳的樣子,煩得慌!你以後能少進宮就少進。”


    我笑問:“你最近很忙嗎?自新年別後,兩個多月沒有見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飛揚地說:“這次要玩大的,當然要操練好。對了,你究竟想不想迴大漠草原?”


    我猶豫了會兒:“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你……你……”霍去病霎時頓住腳步,滿麵怒色,氣指著我。


    我神色黯然地靜靜看著他,他忽地一搖頭,大步快走,仿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後:“我看你是個賤骨頭,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個賤骨頭,更欠打!”


    花匠在土裏翻弄了會兒,搖搖頭對我說:“到現在還沒有發芽,看來是死透了,我給您重新種幾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這花圃沒個花草的,光禿著也難看,要不我挑幾株芙蓉種上?”


    “不用費那個心思,光禿著就光禿著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發呆,花匠何時離去的也沒有留意。


    日影西斜時,紅姑在院子門口叫道:“小玉,有貴客來拜訪你。”


    我側頭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陳叔。


    他快走了幾步,笑著向我行禮,我閃身避開:“陳叔,我可受不起您這一禮。”


    他笑道:“怎麽會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這裏給你行禮?”


    “有什麽事嗎?竟要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陳叔看向還立在院門口的紅姑,紅姑忙向陳叔行了個禮後匆匆離去。


    “主人從開春後就日日忙碌,迴府的時間都少,實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給你帶句話,明日黎明時分他離開長安趕赴隴西。”


    我向陳叔行禮作謝:“麻煩您了。”


    陳叔笑看著我,滿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一會兒後,他終於告辭離去。


    用晚飯時,紅姑忍了半晌沒有忍住,說道:“霍府的這個管家也不是一般人,聽說是個揮刀能戰、提筆能文的人,他雖沒有一官半職,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員見了他也客客氣氣的。我看霍大少脾氣雖然有些難伺候,可對你倒不錯……”


    “紅姑,吃飯吧!”


    紅姑用筷子使勁紮了一塊肉,嘟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紀看著也漸大了,難道要學我孤老終身?”


    用過晚飯後,迴到自己屋子。


    一個人在黑黢黢的屋裏坐了很久,摸索著點亮燈,尋出平日烹茶的爐子,架了炭火。從衣櫃裏捧出竹箱,看著滿滿一箱按照日期擱好的絹帕,忽然笑起來。


    快樂是心上憑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低迴婉轉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原以為拋開過往,以後的日子就隻會有偶爾的悲傷,可原來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徹心扉的悲傷。也原來有很多記憶,人會情願永遠抹掉它,沒有憶,則沒有痛。


    我手一揚,把長安城中第一場的喜悅丟進了炭火中,炭火驟然變得紅豔,喜悅地吞噬著絹帕。


    九爺,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石舫的事情,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石舫是因為竇氏的沒落遭到波及。當年陛下為了限製竇氏和王氏外戚的勢力,刻意提拔衛氏。如今隨著衛氏外戚勢力的逐漸壯大,以陛下一貫對外戚的忌憚,肯定會傾向於抑製衛氏的勢力,扶助其他勢力,如果選擇好時機,選擇對人,石舫肯定可以恢複昔日在長安城的榮耀……


    彼時的我思緒還那麽單純,看問題也是那麽簡單,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如今想來不無後怕。我搖搖頭,一場一相情願、自以為是的笑話,手輕抬,又丟進了炭火中。


    我以為我很聰明,猜對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沒有。你點青燈,盼的是我去嗎?


    我聽到你說“燈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來是你的喜事嗎?我很希望是,可我現在對猜測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滿滿,說不定我又一次猜錯了,騙得自己空歡喜一場。不過有一日我會把這些給你看,你要告訴我昨日夜裏你點燈等的是我嗎?


    ……


    我剛把絹帕丟進炭火中,心念電轉間,又立即搶出來,拍滅了火星。幸虧隻是燒了一角,帕子變得有些發烏,內容倒大致還能看。


    將涉及李妍身世的幾篇挑出來燒掉,盯著其餘的隻是發呆。


    好一會兒後拿定了主意。當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著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燈下看這些女兒心情,如今雖然不可能再有那燈下共笑的光景,可這些東西既然是為他寫的,索性給了他,也算了結了這段情緣。


    手中拿著碧玉鑲金耳墜,細看了一會兒,用絹帕包好擱在竹箱中。


    漫漫黃沙,月牙泉旁初見,我手捧羅裳離去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親手撕裂它。


    拿著湘妃竹笛,湊到唇邊輕吹了幾下,環顧屋子,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清理幹淨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掃屋子一樣,輕易地就能取掉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少很多煩惱。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會兒,想著已過半夜,還是不驚擾石伯了。翻身從牆頭跳下,人還未落地,已經有人攻來,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來見九爺。”進攻的人一個轉身複消失在黑暗中,隻留下幾聲隱隱的笑聲。


    他人眼中是人約半夜、旖旎情天,卻不知道當事人早已肝腸寸斷。


    竹館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輕輕擱在門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來: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屋內燈亮,門被輕輕打開。九爺拄著拐杖立在門口,暗夜中,臉是觸目驚心地煞白。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不管你我是否曾經把酒笑談,曲樂相合,從此後,你我東西別,各自流。


    連吹了三遍後,心中激蕩的怨意才略平。


    “你曾說過,我的心意和《白頭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轉折處難以為繼,今日我的曲意和心意相通,應該吹得很好,但我寧可永遠吹不好這首曲子,永遠不懂它的曲意。”說到後來,即使極力克製,聲音依舊微微顫著。


    雙手用力,一聲脆響,手中竹笛折斷,斷裂的竹笛還未落地,我已經飄上了牆頭,身子微頓了頓,身後還是一片沉默。


    我搖搖頭,終於死心,躍下了牆頭,再不迴頭地離去。


    紅姑:


    我走了。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很生氣,別生氣,你看你眉毛都豎起來了,這麽多皺紋,你可說過女人經不得氣的,趕快把眉眼放平了。


    長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都交托給你。


    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謹記: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調教後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規矩,娼妓坊的女子卻有些散漫無規,厚待娼妓坊的娼妓,什麽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學會,做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都關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擴張,守拙方是長存之道。


    這封信看完後燒掉,我另有一張尺素寫明生意全部交給你。


    我知道,我這樣做很是任性。自從進了長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做一個長安城人,進退言語我都在拿捏分寸,但我累了,很想念在大漠草原上橫衝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許有一日會迴來,但更可能我再不會迴來。所以,紅姑,勿牽念我。


    最後,麻煩你件事情,過十天半個月後,幫我把封好的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玉兒


    小霍:


    我迴草原了。但對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我拜托了紅姑轉交此信,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得勝迴朝時,而我也許正在和狼兄追逐一隻懸羊,也許什麽都不做,隻是看殘陽西落。你問過我,那一地糾纏不休的藤蔓可像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許真的像金銀花藤,但不是糾纏不休。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麵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離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上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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