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生意忙也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天寒地凍的人家都捂了一件又一件,你看看你穿的什麽?難怪你不是嗓子疼、頭疼,就是肩膀疼。”


    我低頭轉動著胡桌上的酒杯,抿唇而笑,心中透著一絲竊喜。


    石雨在門外叫了聲“九爺”後,托著個大托盤進來,上麵放著兩個扣了蓋子的大海碗。他朝我咧嘴笑了下,在我和九爺麵前各自擺了一個海碗。


    我掀開蓋子,熱騰騰的白色霧氣和撲鼻的香氣一塊兒飄了起來,我納悶地笑問:“大過年的,難道就招唿我吃一碗羊肉湯煮餅?”


    九爺微笑不語,隻是示意我嚐嚐是否好吃。碗中的餅白如脂,上麵漂著嫩綠的蔥花,一見就胃口大開。我喝了一口濃湯,驚喜地眯起了眼睛:“這滋味和平日吃的不一樣。”


    九爺還未開口,石雨嘴快地說:“當然不一樣了,姑娘上次隨口說了句長安城的羊肉不好吃,九爺就惦記上了。羊可是敕勒川的活羊,為了讓姑娘清晨喝上最鮮美的湯,九爺昨兒晚上可一宿都沒睡踏實,還有這餅子是……”


    “石雨!”九爺視線掃向石雨,石雨朝我眨眨眼睛,用嘴形無聲地說了句:“你可要用心品。”一溜煙地跑出了屋子。


    我看著九爺,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這碗羊肉湯煮餅是你親手做的?”


    九爺平靜地說:“金銀珠玉你又不在乎,隻是想用這碗羊肉湯煮餅恭賀你的生辰,祝你福壽雙全。”


    我低聲道:“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


    他溫和地說:“每個人都應該有這個特別的日子,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就用這個日子吧!去年的今天我們重逢在此,是個吉利日子,又是一年的第一天,以後每年過生日時,千家萬戶都與你同樂。”


    我聲音哽在喉嚨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撈起湯餅吃起來,他在一旁靜靜陪著我吃。


    羊肉湯的滋味香滑,喝到肚裏,全身都暖洋洋的,連心都暖和起來。


    吃完羊肉湯煮餅,兩人一麵慢慢飲著酒,一麵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酒量很差,不敢多喝,可又舍不得不喝,隻得一點點地啜著,我喜歡兩人舉杯而飲的微醺感覺,溫馨的,喜悅的。


    冬日的天黑得早,剛過了申時,屋內已經暗起來,九爺點燃了火燭。我心裏明白我該告辭,可又磨蹭著不肯離去,心裏幾番猶豫,最後鼓起勇氣,裝作不經意地笑說:“我最近新學了首曲子,吹得比以前好聽。”


    九爺含笑說:“你還有空學曲子,看來也沒有我想的那麽忙,是什麽曲子?”


    我穩著聲音:“我吹給你聽,看知道不知道。”


    他取了玉笛出來,又用幹淨的絹帕擦拭一遍,笑著遞給我。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握著玉笛的手輕輕顫抖,隱在袖中好一會兒,方把笛子湊到唇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已經練了千百遍的曲子,此時吹來,卻是時不時地帶著顫音。吹完後,我頭仍舊低著,握著笛子,一動不動地坐著,唯恐自己的一個細微舉動都會打碎一些什麽。


    寂靜,死一般地寂靜,靜得空氣都膠凝在一起,火燭的光都不再跳動,似乎越變越暗。


    “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天快全黑了,你迴去吧!”九爺清清淡淡,水波不興地說。


    哢嚓一聲,還未覺得痛,心上已經有了道道裂紋,半晌後,疼痛才沿著縱橫的裂紋絲絲縷縷地漫入全身,疼得身子微微地顫。抬頭看向他,他與我眼光一觸,瞳孔似乎驟然一縮,立即移開了視線。我固執地盯著他,他卻隻是專注地凝視著陶瓶中的白梅,我眼中的“為什麽”和傷心,他似乎全都看不見。


    他不會再理你,離開吧!至少一切還未完全揭破,還可以貌似有尊嚴地離去。心中一個聲音細細地勸著,可另一邊仍不死心,總覺得他會再抬頭看我一眼。


    很久後,我默默站起,向外走去,到門口伸手拉門時,方發覺手中還緊緊地握著玉笛,太過用力,指甲透進手心,滲出些許血絲,浸染到玉笛上,點點驚心地殷紅。


    我轉身將玉笛輕輕擱在胡桌上,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半黑中,我不辨方向地走著,是否迴落玉坊,我根本沒有想起。腦子中隻雷鳴一般的聲音,反反複複:“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


    為什麽?為什麽?他對我一點兒好感都沒有嗎?可他為何又對我這麽好?為何我晚歸時,會在燈下等我?為什麽我每一個小毛病都惦記著,都仔細開了方子給我,時時叮囑?為什麽會溫和疼惜地和我說話?為什麽給我過生日?為什麽?太多的為什麽,讓我的腦袋疼得似乎要炸裂。


    新年時節,戶戶門前都掛著巨大的紅燈籠,溫暖的紅光映暈在街道上,空氣中飄著濃鬱的肉香味,一切都是溫馨甜美,抬眼處手一掬就是滿手家的幸福,可低頭處隻有自己的影子相隨,隨著燈光忽強忽弱,瑟瑟晃動。


    幾個貪玩的孩童正在路口點爆竹玩,竹子在火光裏發出陣陣的劈啪聲。孩子們嘻嘻笑著,半捂著耳朵躲在遠處,等著那幾聲驚天動地的炸響。


    我直直從火旁走過,恰巧竹火爆開,一聲巨響後,幾點火星落在我的裙上,微風一吹,迅速燃起。孩童一看闖了禍,叫嚷了幾聲一哄而散。我低頭看著裙裾上的火越燒越大,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究竟怎麽迴事,情急下忙用手去拍,火勢卻是止也止不住,正急得想索性躺到地上打滾滅掉火,一件錦鼠毛皮氅撲打在裙上,三兩下已經撲滅了火。


    “手傷著了嗎?”霍去病問。我搖搖頭,把左手縮到了身後。


    霍去病抖了抖手上的大氅,歎道:“可惜了,前幾日剛從陛下那得來的,今日才上身。”


    我本想說賠他一件,一聽是皇帝賞賜,又閉上了嘴巴。他看了我兩眼,把大氅披在我身上:“雖說不好了,可比你這大洞小窟窿的裙子還是好很多。”


    我攏了攏大氅:“你怎麽在街上?”


    他道:“剛去給公主和舅父拜年迴來。你怎麽一個人在街上,看樣子還逛了很長時間,頭發梢都結了霜。”說著用手替我輕拍了幾下鬢角發梢,細心地把冰霜拍去。


    我沒有迴答,轉頭四處打量,看究竟身在何方,竟然稀裏糊塗轉了小半個長安城。他細看了我一會兒:“大過年的,怎麽一副喪氣樣子?跟我來!”


    我還沒來得及出聲反對,他已經強拽著我跳上馬車,我的力氣都已在剛才用完,此時隻覺一切都無所謂,默默地任由他安置我。


    他見我一聲不吭,也沉默地坐著,隻聽到車軲轆軋著地麵“吱扭”的聲音。


    半晌後,他道:“我知道你吹的是什麽曲子了,我隨口哼了幾句被陛下無意聽見,打趣地問我哪個女子向我唱了《越人歌》,我還稀裏糊塗地問陛下:‘為什麽不能是男子唱的?’”


    我向他扯了扯嘴角,勉強擠了一絲笑。


    “楚越相近,但言語不通,楚國鄂君乘舟經過越國,河上劃舟的越女見之傾心,奈何語言不能說,遂唱了這首歌。鄂君聽懂了曲意,明白了越女的心意,笑著把她帶迴家。”霍去病娓娓講述著這段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因為美麗的相遇與結局,也許很多女子都會效仿越女,試圖抓住自己的幸福,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得償心願。我不願再聽這個故事,打斷他的話:“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靜靜地盯了我一會兒,忽地一個燦如朝陽的笑容:“帶你去聽聽男兒的歌聲。”


    霍去病竟然帶著我長驅直入建章營騎的軍營。當今皇帝劉徹登基之初,選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出身良家的少年護衛建章宮,稱建章營騎。當時朝政還把持在竇太後手中,劉徹雖有掃蕩匈奴之誌,但在連性命都無法保障的情況下,隻能做起了沉溺於逸樂的紈絝少年,常命建章營騎分成兩隊,扮作匈奴和大漢相互廝殺操練,看似一幫少年的遊戲取樂,卻正是這支遊戲隊伍,經過劉徹多年的苦心經營,變成大漢朝軍隊的精銳所在。


    雖然是過年,可軍營內仍舊一片肅殺之氣,直到轉到休息的營房才有了幾分新年的氣象。門大開著,巨大的膏燭照得屋子透亮,炭火燒得通紅,上麵正烤著肉,酒肉的香氣混在一起,惹得人食指大動。


    霍去病自小出入軍營,屋內圍爐而坐的眾人顯然和他極是熟稔,看到霍去病都笑著站起來。一個錦衣男子笑道:“鼻子倒是好,新鮮的鹿肉剛烤好,你就來了。”我聞聲望去,認出是李敢。


    霍去病沒有答話,帶著我徑直坐到了眾人讓出的位置上,大家看到我都沒有任何奇怪的神色,仿佛我來得天經地義,或者該說任何事情發生在霍去病身上都很正常。一個少年在我和霍去病麵前各擺了一個碗,二話不說,嘩嘩地倒滿酒。


    霍去病也是一言不發,端起酒向眾人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就灌下去。大家笑起來,李敢笑道:“你倒是不囉唆,知道晚了就要罰酒。”說著又給他斟了一碗,霍去病轉眼間已經喝下三碗酒。


    眾人目光看向我,在炭火映照下,大家的臉上都泛著健康的紅色,眼睛是年輕純淨、坦然熱烈的,如火般燃燒著,不知道是炭火,還是他們的眼睛。我竟覺得自己的心一熱,深吸了口氣,笑著端起碗,學著霍去病的樣子向眾人敬了下,閉著眼睛,一口氣灌下去。


    一碗酒下肚,眾人鼓掌大笑,轟然叫好。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漬,把碗放在案上。第二碗酒注滿,我剛要伸手拿,霍去病端起來,淡淡道:“她是我帶來的人,剩下兩碗算我頭上。”說著已經喝起來。


    李敢看著我,含笑道:“看她的樣子不像會喝酒,竟肯舍命陪君子,拚卻醉紅顏,難得!在下李敢。”說著向我一抱拳,我怔了一瞬後,方沉默地向他一欠身子。


    李敢和霍去病的關係顯然很不錯。霍去病在眾人麵前時很少說話,常常都是一臉倨傲冷漠,一般人不願輕易自找沒趣,也都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可李敢與霍去病一暖一冷,倒是相處得怡然自得。


    李敢又給霍去病倒滿一碗酒,也給自己滿上,陪著霍去病飲了一碗。又用尖刀劃了鹿肉,放在我和霍去病麵前,霍去病用刀紮了一塊肉,遞給我,低聲道:“吃些肉壓一下酒氣。”


    其他人此時已經或坐或站,撕著鹿肉吃起來,有的直接用手扯下就吃,有的文雅點兒,用刀劃著吃,還有忙著劃拳的,吆五喝六,吆喝聲大得直欲把人耳朵震破。


    我的酒氣開始上頭,眼睛花了起來,隻知道霍去病遞給我一塊肉,我就吃一塊,直接用手抓著送到嘴裏,隨手把油膩擦在他的大氅上。


    醉眼蒙矓中,似乎聽到這些少年男兒敲著幾案高歌,我也扯著喉嚨跟著他們喊:


    日月光,河山壯


    狼煙陣陣起邊疆


    血肉軀,英雄膽


    將士鑄成鐵銅牆


    鐵弓冷,血猶熱


    奮勇殺敵保家鄉


    好男兒,莫退讓


    馬踏匈奴漢風揚


    漢風揚……


    大喊大叫中,我心中的悲傷愁苦似乎隨著喊叫從心中發泄出少許,我也第一次約略明白了幾分少年男兒的豪情壯誌、激昂熱血。


    第二日早上,我呻吟著醒來。紅姑端著一碗醒酒湯,嘀咕道:“往日不喜飲酒的人,一喝卻喝成這個樣子。”


    我捧著自己的腦袋,還是覺得重如千斤。紅姑搖搖頭,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喝了幾口後問:“我是怎麽迴來的?”


    紅姑嘴邊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嬌媚地睨著我:“醉得和攤爛泥一樣,能怎麽迴來?霍少送到門口,我想叫人背你迴屋,霍少卻直接抱著你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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