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著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為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便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隻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後遇到了為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曆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後,嫁給父親做續弦。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迴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著一個個地方告訴我這裏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裏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酷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幹。她描繪得細致入微,我仿佛真能看見那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著醒來,母親笑著說那是父親的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迴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


    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隻能笑,隻能笑。”李妍半仰著頭,仍舊笑著。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為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他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隻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隻要她複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迴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著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麽他隻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紮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複仇,那你這一生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因為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為了複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後,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著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為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群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麽廣闊,我們隻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為什麽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恆,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隻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麽,何須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勸誡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隻螳螂,它麵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隻能做那隻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


    我轉身看著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幫助。”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兒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麵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著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盡力,但以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甚至我的腦袋裏一片黑霧,你能做些什麽?如果想刺殺皇帝,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後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侯,還有衛皇後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裏的姐妹都要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兒武藝都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為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兒,想著九爺,腦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悲憫。”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李妍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為的支持,眼睛裏又有了濕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著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是什麽遊戲?”


    李妍側頭聽著哥哥的琴聲,俏皮地一笑,嫵媚中嬌俏無限,竟看得我一呆:“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讓哥哥替你編新曲,教方茹她們唱,估計正在教方茹領會曲子深意呢!”


    我滿臉木然,啞口無言,轉身道:“迴去吃飯了。”李妍隨在我身後出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裏張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搖搖頭,做了個嘴邊含笑彈琴的姿勢,再做了個搖頭晃腦、滿臉陶醉聽笛的樣子,笑著出了院門。


    進了紅姑的屋子,婢女已經擺好碗筷。紅姑看到我嗔道:“幹什麽去了?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先吃了,讓你吃剩菜。”


    我一麵洗手一麵道:“和李妍說了會兒話,有些耽擱了。”


    紅姑一側頭好像想起什麽的樣子,從懷裏抽出一塊絹帕遞給我:“正想和你說她。”


    我拿起絹帕端詳,原本應該是竹青色,因用得年頭久,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幾分歲月流逝沉澱下的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絹帕繡的都會是花或草,可這個帕子的刺繡卻是慧心獨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懸崖上的藤蔓,實際卻是一個連綿的“李”字,整個字宛如絲蘿,嫵媚風流,細看一撇一勾,卻是冰刃霜鋒。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紅姑,紅姑解釋道:“帕子是李三郎在園子中無意所撿,他拿給我,向我打聽帕子的主人。園中雖然還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別的一個‘李’,隻能是李妍的。我因為一直不知道你對李妍的打算,所以沒敢說,隻對李三郎迴說‘拿去打聽一下’。”


    我手中把玩著絹帕沒有吭聲,紅姑等了會兒又道:“李三郎的父親是李廣將軍,位居九卿,叔叔安樂侯李蔡更是尊貴,高居三公。他雖然出身顯貴,卻完全不像霍大少,沒有一絲驕奢之氣,文才武功都是長安城中出眾的。現在西域戰事頻繁,他將來極有可能封侯拜將。一個‘李’字就讓李三郎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絕世容貌和蕙質蘭心,隻怕連魂都會被李妍勾去。對李妍而言,再不會有比嫁進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紅姑笑著搖頭,“其實李妍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但凡她肯對哪個男兒假以顏色,誰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來我還打算把帕子交給李妍,聽到此處卻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收起:“你隨便找個姓李的姑娘,帶李三郎去看一眼,就說帕子是她的。”說完低頭開始吃飯。李敢由字跡遙想人的風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見之下定會失望,斷了念頭對他絕對是好事一件。


    紅姑愣了一會兒,看我隻顧吃飯,搖了搖頭歎道:“弄不明白你們想要什麽,看你對李妍的舉動,應該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連一點兒動靜也無。如果連李三郎都看不上眼,這長安城裏可很難尋到更好的了。”


    紅姑說完話,拿起筷子剛吃了一口菜,忽地抬頭盯著我,滿麵震撼,我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紅姑嘴裏含著菜,發了半晌呆,最後自言自語地感歎道:“你們兩個,你們兩個……”


    用完飯,我和紅姑商量了會兒園子裏的生意往來後,就匆匆趕迴自己的屋子。


    月兒已上柳梢頭,小淘、小謙卻仍未迴來,正等得不耐煩,小謙撲著翅膀落在窗欞上。我招了下手,它飛到我的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腳上縛著的絹條,小小的蠅頭小字:


    小淘又闖了什麽禍?怎麽變成了黑烏鴉?你們相鬥,我卻要無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雖已半幹,仍是汙跡點點,袍子是糟蹋了,還要替它洗澡。昨日說嗓子不舒服,可按我開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絹條,提筆寫道:


    你不要再慣它了,它如今一點兒都不怕我,一闖禍就逃跑。嗓子已好多了,隻是黃連有些苦,煮第二次時少放了一點兒。


    寫好後把絹條縛在小謙腿上,揚手讓它離去。


    目送小謙消失在夜色中,我低頭看著陶罐,金銀花舒展地浮在水麵上,白金相間,燈下看著美麗異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取出一條絹帕,寫道:


    查了書,才知道金銀花原來還有一個名字叫“鴛鴦藤”,花開時,先是白色,其後變黃,白時如銀,黃時似金,金銀相映,絢爛多姿,所以被稱為金銀花。又因為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今日我決定了送李妍進宮,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我應與不應都擋不住她的腳步,而她既然敢告訴我身世,以她的心思城府,隻怕容不得我隨意拒絕,既然結果不能變,不妨賣她一個人情。我今日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她也沒有相逼,如此看來她要的不過是我的一個態度而已,但我既然應承了她,這個人情自要落到實處。其實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的究竟對不對,可我對李妍的感情有些複雜,除了敬佩還有同情,也許還有一種對自己的鄙視,誠如一人所說,她的確比我強。


    想起阿爹的死,心中澀痛,再難落筆,索性擱下毛筆,取出存放絹帕的小竹箱,注明日期後把絹帕擱到了竹箱中。從第一次決定記錄下自己的歡樂,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這麽多了。


    小謙停在案頭,我忙把竹箱鎖迴櫃子中,迴身解下小謙腿上縛的絹條:


    黃連二錢,生梔子二錢半,金銀花二錢半,生甘草半錢,小火煎煮,當水飲用。黃連已是最低分量,不可再少,還覺苦就兌一些蜂蜜。小淘不願迴去,隻怕小謙也要隨過來,早些睡。


    我輕彈了下小謙的頭:“沒誌氣的東西。”小謙歪著腦袋看著我,我揮了揮手:“去找你的小嬌妻吧!”小謙展翅離去。


    我向端坐於坐榻上的平陽公主行跪拜之禮,公主抬手讓我起來:“你特地來求見,所為何事?”


    我跪坐於下方道:“民女有事想請公主指教。”說完後就沉默地低頭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退出。


    “說吧!”


    “有一個女子容貌遠勝於民女,舞姿動人,心思聰慧,擅長音律。”我俯身迴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園子裏也算是美女如雲,能得你稱讚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聽過李延年的琴聲,此女的琴藝雖難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響。”


    公主道:“她隻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長安城立足了。”


    我迴道:“隻怕有八成。”


    公主微點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你帶她來見本宮。”


    我雙手貼地,向公主叩頭道:“求公主再給民女一些時間,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務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這麽早來稟告本宮又是為何?”


    我道:“兵法有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民女所能做的隻是備利器,謀算布局卻全在公主。”


    “你說話真是直白,頗有幾分去病的風範。”


    “公主慧心內具,民女不必拐彎抹角,遮遮掩掩,反讓公主看輕。”


    公主靜靜想了會兒,方道:“聽聞你購買歌舞坊的錢有一半居然是從你園子裏的姑娘處借來的,立下字據說一年內歸還,給二成的利息,兩年內歸還,給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時籌措不到那麽多錢,可又不願錯過這個絕好的生意機會,無奈下隻好如此。”


    公主道:“你這步無奈之棋走得倒是絕妙,落玉坊的生意日進鬥金,其餘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後猶豫著把一些身家壓到你身上,一個‘利’字迅速把一團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關,從此後隻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經成功一半。你迴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會讓本宮失望,本宮等著看你這塊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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