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麵雙手一前一後地刨著水,一麵嘴一張,學著狼的樣子吐著舌頭,笑死你!他慘叫一聲,用手遮住眼睛,蹲在地上低著頭就顧著笑了。


    我遊到岸邊,他伸出右手欲拖我上岸。我本不想理會他,但一轉念間,又伸手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剛欲用力,我立即狠命一拽,屏住唿吸沉向水底。


    出乎意料的是他卻未反抗,似乎手微緊了下,就順著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惡念得逞,欲鬆開他的手,他卻緊拽著沒有放。我們在湖底隔著碧水對視,水波蕩漾間,他一頭黑發張揚在水中,襯得眉眼間的笑意越發肆無忌憚。


    我雙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牽著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麵。到岸邊時,他仍舊沒有鬆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揮手擋開我,反手順勢又握住了我這隻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雙手,借著他雙手的力量,腳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詭異,垂目一看水中,慘叫一聲忙推開了我:“你這女人心怎麽這麽毒?真被你踢中,這輩子不是完了?”


    我扶著岸邊一撐,躍上了岸。五月天衣衫本就輕薄,被水一浸,全貼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嘖嘖”有聲地笑起來。我不敢迴頭,飛奔著趕向屋中。


    我匆匆進了屋子,一麵換衣服,一麵向屋子外麵的婢女心硯吩咐:“通知園子裏所有人,待會兒霍大人的隨從要幹淨衣服,誰都不許給,就說是我說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給他一兩套。”心硯困惑地應了聲,匆匆跑走。我一麵對著銅鏡梳理濕發,一麵抿嘴笑起來,在我的地頭嘲笑我,倒要看看究竟誰會被嘲笑。


    吃晚飯時,紅姑看著我道:“霍大少今日冷著臉進了園子,歌舞沒看一會兒,人就不見了。再迴頭,他的隨從就問我們要幹淨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們是左右為難,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園子,長安城誰都知道得罪衛大將軍沒什麽,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隻怕就真要替自己準備後事了。”


    我笑著給紅姑夾了筷菜:“那你究竟給是沒給?”


    紅姑苦著臉道:“沒給,可我差點兒擔心死。小姑奶奶,你們怎麽玩都成,但別再把我們這些閑雜人等帶進去,女人經不得嚇,老得很快。”


    我忍著笑道:“那你們可見到霍大人了?”


    紅姑道:“沒有,後來他命人把馬車直接趕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迴避,然後就走了。隻是……隻是……”


    我急道:“隻是什麽?”


    紅姑也笑起來:“隻是……隻是霍大少走過的地麵都如下過了雨,他坐過的屋子,整個席子都濕透了,墊子也是濕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撐在席子上,一手捂著肚子笑起來。


    自從當今皇帝獨尊儒術後,對孔子終其一生不斷倡導的“禮”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謂“德從禮出,衣冠為本”,冠服是“禮治”的基本要求。長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對穿衣很是講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發、右衽交領、廣袖博帶,氣度不凡。此次有得他煩了,如果不幸被長安城中的顯貴看見,隻怕立即會成為朝堂上的笑話。


    我眼前掠過他肆無忌憚的眼神,忽覺得自己笑錯了。他會在乎嗎?不會的,他不是一個會被衣冠束縛的人,能避則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見,隻怕他要麽是冷著臉,若無其事地看著對方,反倒讓對方懷疑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如今長安城就是在流行“濕潤裝”,要麽是滿不在乎地笑著,讓對方也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耳邊風聲唿唿,這是我到長安後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暢快處簡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長嘯。


    到石府時,我停下看了會兒院牆,扔出飛索,人立即借力攀上。我腳還未落地,已經有兩個人左右向我攻來。我不願還手傷了他們,盡力閃避,兩人身手很是不弱,把我逼到了牆角。


    平日在府中從未覺得石府戒備森嚴,此時才知道外鬆內緊。我掃眼間,覺得站在陰影處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兒。”


    石伯道:“你們下去。”兩人聞聲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僂著腰向我走來:“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嗎扮成飛賊?”


    我扯下臉上的麵紗,嘟著嘴沒有說話。


    石伯看著我笑起來,一麵轉身離去,一麵道:“唉!搞不懂你們這些娃子想些什麽,九爺應該還沒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誰說我是來找九爺的,我就是好幾日沒有見石伯,來看看石伯。”


    石伯頭未迴,嗬嗬笑著說:“年紀大了,得早點兒歇著,折騰不起,下次來看我記得早些來,這次就讓九爺代我接客吧!”說著,人漸漸走遠。


    我立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一咬唇,提足飛奔而去。


    一縷笛音縈繞在竹林間,冷月清風,竹葉蕭瑟,我忽地覺得身上有點兒冷,忙加快了腳步。


    紗窗竹屋,一燈如豆,火光青熒,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帶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牆頭聽完曲子後,才悄無聲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舊坐著一動未動。


    我站在窗戶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終於指尖輕輕觸到他的臉上。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眼睛,這是你的鼻子,這裏是……是你的唇,我指頭輕碰了下,心中一顫,又趕緊移開。指肚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間,我看不見,可我也知道這裏籠罩著一層煙霧,我可能做風,吹開那層煙霧?你是他的影子,那你應該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為什麽不得開心顏?告訴我!


    窗戶忽地打開,他的臉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的手還在半空中伸著,離他的臉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但終是沒有碰到。


    我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遺憾或是慶幸?我朝他傻傻地笑著,縮迴手,藏在了背後。


    他也溫和地笑起來:“來多久了?”


    我道:“剛到。”


    他道:“外麵露重,要不急著走,就進來坐一會兒。”


    我點了一下頭,進了屋子。他關好窗子,推著輪椅到胡桌前,隨手將玉笛擱在了胡桌上。


    我低頭盯著胡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麵將銀簪插迴頭上,一麵問:“為何不用膏燭?怎麽學平常人家點著一盞青燈?”


    他注視著青燈道:“老人說‘燈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準不準。”


    我的心立即突突地跳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準是不準?”


    他的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沒有迴答我的話,淺笑著說:“還聽說青燈可鑒鬼,鬼來時燈光就會變綠,我頭先就是看著燈光發綠,才開窗一探究竟,你剛才站在外麵時,可覺得身邊有什麽?”


    我掩嘴笑起來:“據說鬼都愛生得俊俏的男子,喜歡吸他們的陽氣,你倒是要小心了。”


    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讓你忌憚之物?”


    我差點兒脫口而出:“你!”可我不敢,也不願破壞這燈下的笑語宴宴。


    我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笑著問:“九爺,我聽小風說,你還會看病。那以後我們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請郎中的錢了?”


    九爺淺笑道:“久病成醫,從小全天下最好的郎中就在府中進進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聽也聽會了。”


    他雖笑著,我卻聽得有些難過,側頭看向窗子,如果現在有人在外麵看,那應該是兩個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響不到他們的。


    他問:“你在笑什麽?”


    我笑著:“覺得歡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嗎?”


    他也淺淺地笑起來。


    “你笑什麽?”我問。


    他含笑道:“覺得歡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兩人默默坐著,我拿起胡桌上的玉笛撫弄著,隨意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個不成曲的調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轉臉移開了視線。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應過來,溫潤的玉笛似乎還帶著他唇上的濕意,心慌中帶著一點兒喜悅,把笛子又擱迴了胡桌上。


    不大一會兒,他神色如常地迴過頭:“天晚了,迴房歇息吧!”


    我問:“你還肯讓我住這裏?”


    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為你留著也沒什麽,隻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來來迴迴並不方便。”


    我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麽要放棄長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設法購買你放棄的歌舞坊,你可會反對?”


    他淡淡道:“如何經營是你的事情,你們把錢付清後就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我們各做各的生意。”


    我氣惱地看著他,你越要和我劃清關係,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沒錢,你借我些錢。”


    他竟然微含著笑意說:“我隻能給你一筆夠買落玉坊的錢,別家你既然沒有錢買,不如就守著落玉坊安穩過日子。”


    我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滿心委屈地瞪著他:“九爺!”


    他斂了笑意,凝視著我,沉吟了會兒方緩緩道:“玉兒,長安城的水很深,我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蹚這潭渾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夠了。”


    我嘟著嘴道:“哪有那麽容易?我不犯人,人還會犯我呢!天香坊能放過如今的落玉坊?”


    九爺含笑道:“這你放心,我自讓他動不了你。”


    原來你還是要幫我的,我抿著嘴笑起來:“九爺,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著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為絲蘿遮風擋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會不會也有累的時候?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麽都做不了。我不想靠著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後的美麗彩虹。”


    一口氣把話說完,我的臉有些發燙。九爺怔怔地看著我,眼內各種情緒交錯而過。我一顆心七上八下,低下了頭,手在桌下用力絞著衣袖。


    九爺沉默了良久後,一字字道:“玉兒,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抬頭喜悅地看著他,他帶著幾分戲謔笑道:“不過,我還是隻會借你夠買落玉坊的錢。既然你要做喬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與風雨鬥。”


    我笑著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難道我就沒有辦法了嗎?”


    他點頭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為什麽要轉做藥材生意呢?”我笑問。


    九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強笑著說:“我們既然已經交割清楚,以後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幹涉。”


    我本來和暖的心驀然冷了幾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我剛才問的話哪裏錯了呢?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玉兒,你和我不一樣,我這樣安排是為你好,也是為那些歌舞坊好。”


    “我們哪裏不一樣?”我緊盯著他問。


    他看著我笑起來,但笑容透著若有若無的苦澀:“迴房睡覺吧!我也累了。”


    他的眉宇間真帶著些許倦色,我心一軟,忙站起來:“那我迴去了。”他頷了下首,探手拿了盞陶製鯉魚燈,又取了根膏燭點燃插好,遞給我。我向他行了一禮,捧著燈迴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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