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笑著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女兒,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工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後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麽,再琢磨一下王爺為何要這麽做。背著《國策》的權謀術,卻還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我真是教女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晚宴之後,我就被阿爹禁足了,他要我好好反思。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處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願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為我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我隻能一個人在營地附近晃悠。


    轉到湖邊時,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裏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隻裝作沒看見。於單叫:“你不會遊水,別離湖那麽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著水可深,能不能繼續走。於單衝了過來,揪著我的衣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遊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


    想起當日的事情,我心裏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於,卻奉給伊稚斜。結果既開罪了單於,又給伊稚斜惹了麻煩。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唇笑著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我迎著風,大聲說:“你為什麽不喜歡伊稚斜呢?要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去捉兔子。”


    於單冷笑著說:“隻要他不想吃羊頭,我自然可以和他一起玩。”


    我剛想說伊稚斜當然可以不要吃羊頭肉,忽然想起了狼群捕獲獵物後,都是讓狼王吃第一口,羊頭是不是也隻有人的王才能吃呢?伊稚斜真的不想吃羊頭頂的那片肉嗎?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被我吞了迴去……


    那一年,我十歲。因為一個羊頭,開始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於、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帳篷旁,耳邊響起於單說的話,遲疑著沒有進去。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發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情地看著王妃的發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著眉頭舒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麵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隻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麽知道是玉謹在外麵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是漢人,會很多有趣的玩意兒,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好看的發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發髻要手很巧、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隻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麽先前聽人都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隻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歎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一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的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的工夫花上一點兒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隻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隻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發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鬱地看著前方,沒什麽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發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兒,輕歎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歎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裏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著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地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麽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嘴,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迴頭,笑問道:“什麽時候這麽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你接近我是有所圖謀,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隻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仿佛一些被他藏在心裏的東西慢慢滲出,會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兒,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嘴嗬嗬笑起來。隻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隻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歎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麽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麽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姑娘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隻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著衝動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麽熱度,像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尚書》、《春秋》、《國策》、《孫子兵法》……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麽爭鬥、臣子怎麽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裏玩?”問完後,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麽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


    我迴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麽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麽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娶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的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兒,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於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於,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裏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裏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麽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製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穀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得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麽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穀蠡王英勇善戰,左穀蠡王誠摯豪爽,左穀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麽?我是太子,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兒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麽王爺。”


    兩人彎著身子在灌木叢中潛伏而行,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麵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麵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靠在阿爹肩頭,壓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為什麽不去找單於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麵前。


    阿爹眼中有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迴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隻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麽看?又不是鬥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麽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麽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甩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了。阿爹輕歎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麽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隻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麽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為什麽那麽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發,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麵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麽公主,隻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的我,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互相贈送的雖不是芍藥,但意思是一樣的。”


    “那她怎麽如今做了單於的妻子?為什麽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於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麽?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得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的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隻能做了單於的妻子。若單於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於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隻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她母親的痛苦。”阿爹輕歎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帝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歎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帝一爭長短,隻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的皇帝、單於,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麽那麽生氣,迴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隻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要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發:“你的性子的確不像,可正因為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謀善斷,否則隻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迴狼群中了。”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迴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兒,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於,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麵,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於,我就帶你迴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就是漢人,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待,我隻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後,於單是個善良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麽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麽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迴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麽不可以迴頭?”


    “等我們迴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迴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兒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不到一年,軍臣單於意外去世,伊稚斜發動政變……


    我突然站起,深吸一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陽,一直憋到胸口疼痛,才緩緩吐出。


    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迴憶已經過去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隻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的一天。


    阿爹自盡前叮囑的話再次迴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迴中原,你自己迴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拚命地逃,逃迴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麽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迴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是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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