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多麽難的一個名詞。跟前妻分手後,藤島走在路上想著。自己的家人都曾經有過不幸。父親、透、惠美都一樣……連母親也不例外。


    明明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為什麽父親就是不跟母親離婚呢?縱使母親任性妄為,父親似乎還是愛著她,雖然至今已無法確定……。父親對自己也不是毫無感情,至少他到死都沒有把藤島不是己出的事說出來,這應該就是他對自己最底限的情分吧。


    迴到公寓後,已是晚上八點。臨別之際,真帆拉著自己的手不肯放開,花了一段時間哄她才會這麽晚迴來。比起眼前哭得梨花帶淚的親生女兒,藤島還是比較在意那個已經先迴家的男人。


    門口沒有開燈,想說透是不是還沒迴來,卻在門口看到他的鞋子。走廊和客廳也都是一片黑暗無聲,一點也沒有人的氣息。藤島雖然走到透的門前,卻無法敲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就這樣迴到客廳的藤島坐在沙發上,拿起中午偽野餐用的寫真集,隨手翻了幾頁,心想透的幸福究竟在哪裏呢,他的未來真的會有幸福嗎?自己是可以滿足於現在的狀況,跟喜歡自己、也是自己喜歡的人住在一起,還有什麽比這樣更幸福,但透又如何呢?


    他剛失去記憶時跟現在的狀況不同,透自己選擇了工作,也完全有生活能力,就算沒有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走廊傳來腳步聲,於是他從寫真集上抬起頭來,看到透低著頭站在客廳門前,過了幾秒鍾才慢慢走進來,坐在藤島對麵。


    “你吃飯了嗎?”


    他呐呐地問。


    “……沒有。”


    “對不起,我今天沒有心情做飯。”


    “沒關係,我到外麵去買點什麽迴來好了。”


    看到藤島站起來,透慌忙抓住他的右手。看藤島被嚇到才放開。


    “我有事想問你……”


    低著頭的透雙手交握放在胸前。


    “那個……”


    他的聲音細細顫抖。


    “……你結婚了嗎?”


    本來想說已經離婚的藤島,把話吞了迴去。或許知道自己已婚,透會死心也不一定。


    “是啊。”


    他說謊了。透抓著短短的前發。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才對啊,我就不會說那麽多讓你困擾的事了。”


    透猛然抬起頭,輕輕微笑。


    “你太太好漂亮。”


    他提高了聲音說。


    “那個小女孩也很可愛。”


    他雖然故做開朗,卻掩不住指尖的顫抖。知道他在勉強自己,藤島轉開頭不敢看他。


    話題在這裏中斷,空氣中充滿了難耐的沉默。沉澱在四周的壓力纏繞著藤島全身。


    “你迴家應該也有人煮飯給你吃吧,為什麽要跟我住在一起呢?”


    藤島沒有迴答。


    “是因為我失去記憶而同情我嗎?”


    “…或許…是吧……”


    “就算是同情也好。但你可不能說“愛我”,也不能表現出一副喜歡我的樣子。


    被透責備的藤島,無處可逃地低下頭。


    “無論是你的家人……還是我,都會受傷啊。”


    透的話讓藤島心痛。在他眼裏,自己是一個明明有家室,卻隨意對人表達好意而缺乏貞操觀念的人嗎?就算我有家庭,還是很在乎你……很喜歡你……但這也不過是他任性的借口而已吧。


    “你說話啊。”


    除了道歉他還能說什麽?透忽然站起來走出客廳。那種仿佛要失去他的感覺,讓藤島興起一股想追出去,把實話說出來的衝動,但他咬緊牙關忍了下來。


    如果透真的認為自己是個沒有貞操觀念又輕薄的人,而萌生想把自己感情收迴的念頭的話,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藤島不斷地這樣告訴自己。


    隔天醒來之後,他也不敢走出房間,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透。但之前已經請了長期病假,又不能再以同樣的理由向公司請假,隻好多花了二十分鍾時間做出門準備,


    走到廚房,隻看到桌上放了一人份的早餐,旁邊一張紙條上寫著“我先去打工了”。藤島—個人默默吃著早餐,心想等透離開之後,這樣的早晨也會變成家常便飯。


    晚上迴到家後,透正在廚房裏做飯。那背影讓藤島覺得一陣心安。到房間換衣服時,聽到他叫吃飯的聲音,走到廚房卻又隻看到一人份的晚餐。


    “我跟朋友吃過才迴來的。”


    透說完之後,在藤島坐下的同時走出廚房。跟早上—樣獨自進餐的藤島漠然想著,透的朋友應該就是之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的那個大學生吧。他從來沒聽透說過跟他一起在外麵吃飯,而且透到蛋糕店打工後,跟大學生的往來也沒以前那麽頻繁。


    他剛才說一起吃飯的朋友是那個大學生嗎?或是另有自己不知道的朋友?還是他不願意跟自己一起吃飯,才故意說已經跟朋友在外麵吃過了?


    整個廚房隻有自己咀嚼和喝湯的聲音在鼓膜迴響著。聽到窗外隱約傳來雨聲,他停下筷子。不一會兒雨聲漸漸變大,響徹在整個屋子裏。


    藤島本來就吃不多,一旦停筷就不想再吃,看透做得那麽辛苦,自己卻剩下這麽多,但是勉強吃下去隻會更難過。他帶著歉疚的心情把食物丟到垃圾桶去。順便洗碗的時候,透不知何時走進了廚房。……是水聲讓他沒聽到透的腳步聲。


    “我來洗就好。”


    透把藤島趕到客廳,熟練地洗好碗盤後,從冰箱裏拿出蛋糕盒。


    “對不起,今天隻剩下巧克力蛋糕。”他把巧克力蛋糕放在盤子裏,連同咖啡一起放在客廳桌上,然後說了句”吃完之後把盤子放在流理台就好”,就走出客廳。


    又是一個人的藤島,凝視著自己最喜歡的蛋糕和散發著香味的咖啡。等迴過神來,咖啡已經不再冒煙,杯子也冷卻下來了。[幸福花園]他喝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他把巧克力蛋糕連盤子收進冰箱裏。


    藤島走出客廳,往透的房間走去。敲了門之後,聽到裏麵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什麽事?你吃完了嗎?”


    “……我剩下了蛋糕。”


    透半張著嘴皺起眉頭。


    “今天的蛋糕不好吃嗎?”


    “不是,是我最近沒有食欲,每年到了這個時期都是這樣……,所以從明天開始,你不必為我準備甜點了。不然像今天一樣吃不完,我會過意不去。”


    透有點手足無措起來,但也隻是一瞬間。


    “你不用在意啦,反正蛋糕都是賣剩下的,不吃也是丟掉……”


    “但明明不吃又何必特地帶迴來呢?”


    他知道自己的話足以讓整個空氣在瞬間凍結,卻無法停止說下去。


    “從明天起,你不用幫我準備飯菜了。”


    透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為什麽!”


    “我記得一開始就說過,你沒有必要為我在廚房裏忙。”


    “今天……隻是偶爾這樣……”


    透說得一臉心虛的模樣,仿佛意味著這個偶爾將會變成必然一樣。


    “我知道你很在意我,因為我也很在意你。所以我們還是別一起吃飯了。”


    透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關上門,那流動的空氣吹亂了藤島的前發。如此明顯的“拒絕”讓藤島呆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過了半晌,他才想該不該跟他說些什麽,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不一起吃飯就會減少見麵的機會……也會拉開彼此的距離。


    隔天,藤島比平常晚起,因為睡前想得太多而遲遲入睡。淺眠的他做了不愉快的夢,卻不記得夢的內容。隻有那不愉快的感覺殘留在腦海中。


    才一起來,藤島就聽到敲門的聲音。


    “藤島,你醒了嗎?上班快遲到了。”


    他應了一聲後打開門,透卻不在門口。昨天才剛過,今天的透卻像沒事般地跟他說話。他還以為透會生氣,氣到不管同居人上班會不會遲到。


    洗好臉之後,藤島迴到房間換上西裝。走到客廳就聞到從廚房傳來咖啡的香味。


    “早啊。”


    透的聲音相當開朗。


    “我做了早餐,你有時間吃嗎?”


    餐桌上放著土司、咖啡、沙拉等簡單的早餐。


    “我昨天不是說過了,不用為我……”


    透像要遮住他聲音似地大聲說:


    “我隻是順便而已,並不是特別為了你做。你要是有時間就坐下來吧……咖啡快涼了。”


    在透的催促下,藤島隻好坐下來,透也穿著圍裙坐在他對麵,等到一開始吃飯,他就一反剛才的開朗而沉默下來。藤島咬著吐司,迴想起之前的早餐情景。


    藤島走出公寓,在前往公司的途中邊走邊想。明明都說了各吃各的,為什麽透還是做了早餐呢?“順便”是他的謊言嗎?他知道一旦不一起吃飯的話,就沒理由見麵了嗎?


    晚上下班迴家,餐桌上還是準備了兩人份的晚餐。藤島已經不再說“別為了我做飯”,因為他猜得到透會給什麽答案。透跟以前沒什麽兩樣地說著今天發生的事。


    說了半天大概是累了吧,他低頭歎了口氣。


    “你的朋友是女孩子嗎?”


    藤島的問題讓透抬起頭來。


    “……朋友?”


    “你昨天不是說跟朋友吃飯?……是女孩子嗎?”


    “你問這個幹嘛?”


    透不悅地反問,卻沒有迴答。他昨天的話或許又是撒謊。藤島明知,卻故意選他會生氣的話繼續說。


    “我隻是覺得如果是女性朋友就好。”


    透的表情變了。本來的不悅已經明顯變成憤怒。


    “為什麽是女人就好!”


    “你不用想太多。”


    啪的一聲,透把筷子放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說,我跟女人交往就好嗎?你不是知道我的感情?知道還這樣問我?”


    “那是……”


    他低頭說。


    “……我想了很多,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抬起眼睛望著藤島。


    “你想怎麽樣呢?你不管家裏的事而來照顧我……然後……然後打算怎麽樣?”


    他隻想讓透做自己喜歡的事,希望他能幸福……剩下的別無所求。


    “你不必為了照顧我而跟家人分離,隻要有空來看我就行了。我就算失去你也能一個人活下去,還是你想跟我在一起?”


    透的話直搗核心而來。即使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無法否定。藤島直視著透的眼睛說:


    “我打算到你能獨立之後就迴家去。”


    透低下頭,過了半晌忽然霍的一聲站起來,快步走出客廳。晚飯隻吃到一半,過了十分、二十分鍾他仍沒有迴來。


    有開始就有結束。藤島忘記是在哪裏看到過的小說還是聽過的歌裏,有這樣一段文字。如果跟他一起生活是開始的話,那結束呢?主動斬斷兩人之間牽絆的藤島,卻像事不關己似地想著。


    他還以為透不會再為自己準備飯菜了,但隔天以及接下來的每一天,飯桌上還是有熱騰騰的食物。唯一跟以前不同的,隻是少了飯後甜點的蛋糕,以及透不在飯桌上跟自己聊天而已。


    奇妙的是,每天早晚飯的內容愈來愈豐盛,菜色就像餐廳般講究。然而跟豪華的飯菜成反比地,吃著飯的兩人卻沉默不語。


    透不說話,藤島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是有何打算,但是到了七月,他發現客廳桌上會丟著幾本住宅情報雜誌,所以他開始做好心理準備,以防透提出要搬離時,自己不至於太動搖。尤其是在吃飯時,藤島總是想著透下一秒會不會說出要離開的事而戰戰兢兢,但透依舊毫無動靜。


    七月底的那個禮拜,早早下班的藤島避開車站前的擁擠,故意從河邊的道路走。自從不跟透說話之後,兩人不再一起散步,這條路也很久沒來過了。


    在濕暖的風中,藤島緩緩走在柏油路上。跟一隻大型犬擦肩而過時,想到是以前跟透來散步時愈漸過的。他忽然想起透當時說過“我喜歡這種狗”。


    跟透散步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這條路有多長,有時兩人還會過橋走到對岸。現在卻覺得這條路怎麽走不完似的。


    明知總有一天會來,但透遇到妻子的事卻讓結束提早來臨。這樣真的好嗎?迴憶愈少會讓自己輕鬆一點嗎?


    河岸另一邊的河堤下盛開著向日葵。藤島停下腳步,凝視著那些黃色的花朵。花朵在太陽西沉的陰影下寂寞地搖晃著。透說過,到了夏天想去露營,對他而言雖然沒什麽實感,卻也想著如果能去就好。


    “藤島。”


    他被陡然而至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上的西裝和工事包也掉在地上。


    “啊、你沒事吧?”


    透停下腳踏車,幫藤島把掉落的東西撿起來。


    “對不起,忽然出聲叫你,我不是有意要嚇你。因為你好象沒發現我就在後麵。”


    “……我在發呆。”


    “好漂亮的向日葵。”


    接過工事包的藤島附和了一聲。可能是去購物吧,透的後背包看起來很鼓。


    “你今天比較早下班?”


    “有個客戶臨時取消預定。”


    哦。透推著腳踏車緩緩前進。雖然透沒說要一起迴去,不過藤島下意識地放慢腳步配合他。


    “你常常走這條路嗎?”


    他喃喃問。


    “沒有……因為今天車站前人比較多。”


    “大概是因為有夜市吧?神社附近的攤位從昨天黃昏就開始準備了。”


    聽到透口中的祭典,藤島想起從前牽著幼小的他去逛夜市的事。穿著藍染和服的透拉著藤島的手一個勁地催促,臉上漾滿天真的笑容。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藤島,你有跟孩子去逛過夜市嗎?”


    他還以為透想起以前的事,但隨即意會透指的是自己的女兒。


    “沒有……因為工作很忙,而且女兒還小……”


    透又哦了一聲。


    “賣菜的歐巴桑說今晚八點半有煙火,好象會放滿久的……想不想去看?”


    透好象在邀請他。如果他點頭的話,透一定會說一起去吧。


    “……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


    他婉拒之後,透低下頭沒多說什麽。話題到這裏又斷了。


    “……本來想迴去之後再跟你說,我下個月打算搬出去。”


    已經預料到的事卻突如其來,藤島下意識停下腳步,透也跟著站定。


    “我已經找到公寓了,還滿便宜的,等下個月房間一空出來我就搬過去。我請了老爹當保證人。”


    “我也可以當你的保證人啊……”


    “我不想再麻煩你。”


    透凝視著藤島的眼睛說。


    “應該說是我不該再麻煩你。”


    “但是你隻靠蛋糕店的打工很難生活吧?我可以援助你到安定下來……”


    “隻要不亂花錢還過得去。而且我決定到老爹那裏上班,從頭開始學蛋糕,到了明天春天就去上料理夜校,如果能夠考到執照那最好。”


    透雖然常常抱怨蛋糕店的老爹,但也知道自己受他們夫婦疼愛。這個工作既愉快,他對做蛋糕又有興趣,既然如此,當個蛋糕師傅也不是壞事。


    “我會獨立生活,所以……你可以迴去了。”


    透笑著說。


    “你要是不早點迴家人身邊的話,小心孩子把你忘了。”


    ……他不知道透為什麽要笑。


    “上上個禮拜找到房子時,我就想告訴你了,但一直說不出口,好象一說出來一切就要結束……。但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任性害你的女兒寂寞。”


    透的腳踏車發出刺耳的嘰嘎聲。


    “我要成為日本最好的蛋糕師傅,然後在你每年生日的時候,做一個大蛋糕送給你。”


    透的前路看得到未來,他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標,這是自己以前所期望的事。但明明是自己曾經期望的事,為何卻有無法釋懷的感覺?當透成為日本最好的蛋糕師傅的時,自己又會在做什麽呢?


    “……我會期待。”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空虛地在腦中迴響。


    * * *


    經過透的房間時,從微開的門縫看到幾個折疊起來的大紙箱立在牆邊,好象在強調他就快離開這裏一樣。


    透會離開。在這之前,藤島必須決定自己今後要做什麽。首先得裝作迴到家人身邊,他要先把這個房子賣掉,然後去租新的房間。不把地址告訴透,免得他來訪的時候會立刻拆穿謊言。不過他會把公司和手機電話告訴透,怕他萬一有困難的時候可以向自己求救。


    藤島茫然想著,自己真的就要變成一個人了。為了保護透,他拋棄了家庭和母親。他並沒有遲疑和後悔。但這種空虛又是什麽?這種像要把累積的感情擊潰的焦躁又是什麽?


    反正隻是迴到原點而已,他這麽告訴自己。失憶前的透是不可能跟自己住在一起,也不會想要把心思都告訴自己。那麽就是迴到原點而已,迴答失憶前的透和自己的定位關係。


    他知道自己非得做些什麽才行,但想不出來該做什麽的他,隻有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他比任何人都要勤於拜訪客戶,甚至連午休時間也在工作。總之就是不讓腦子有休息的時候,一直到睡前為止。


    他每天都在大太陽下到處跑。高溫和疲勞讓他食欲全無,午飯幾乎都是喝罐咖啡打發掉。


    “藤島,你是不是中暑了?”


    後天就要搬家代這天晚上,透在餐桌上問著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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