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端上來,陳年釀造的女兒紅酒香四溢,清透甘醇的女兒紅斟在銀杯裏。一共三盞銀杯,分放在三個托盤裏。宮玨率先取走一杯,看向宮佳南曦的目光凝重起來。


    “這幾個月辛苦你了。”


    他亦知道命數無可更改。直到今日,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將他們往兩個相反方向的極端推。血脈割舍不斷,可這血海深仇更難以忘卻。宮玨心頭微澀,唇角抿開一抹苦澀笑容,仰頭將杯盞中的酒引進。**的酒精一路燒進腹腔內,甘醇的香氣擁著翻湧的氣血,宮玨眼眸微紅,卻不知是這酒勁太烈,還是麵前的人太令他覺得傷感。


    宮佳南曦的眼眸裏清冷的不見一絲生氣,她看著他將酒一飲而盡,心底早已泛不起任何波瀾。人世間最無奈的,莫過於人無法選擇的處境立場。即便與本心相差甚遠,即便覺得痛苦。宮玨是這樣,她也是這樣。修長削瘦的指扶上銀杯,數年習武的緣故,宮佳南曦的指甲修的很短,且邊緣處十分平滑。倒也還算飽滿。


    甘醇裏帶一絲清甜,女兒紅的香氣縈繞在唇齒之間。眾目睽睽之下,宮佳南曦卻突然想起小時候亞父給她講的一則故事。說是一名戰功赫赫的武將,七年不曾見過發妻嫡子。終於曆盡千辛萬苦打了勝仗還朝,舉國歡騰,皇帝更是欣喜,不惜列儀仗百裏迎接這位武將。皇帝親手斟滿一杯酒,遞到武將麵前,滿目的歡喜之情令武將十分感動。他甚至覺得,這七年的所有付出,到這一刻都算值得了。忠君愛國,是他畢生所尊從的。


    故事的結局不是官拜高堂,加官進爵。亦不是功成身退,解甲歸田。這位武將喝下那杯酒之後,便死在了皇帝麵前。他大約到死都不知道皇帝心裏的恐慌,功高震主,遠比外族來犯要嚴重的多。


    如今宮玨擺出鑾駕親自來迎她,印象裏那個極其溫雅和煦的表兄,現下究竟有沒有被權利的**衝昏了頭腦。南曦不知道,甚至不敢多想。她清楚宮宇有多麽想殺了她,宮玨顯然也清楚。不然也不會煞費苦心的換掉白玉杯,換做銀杯來呈放接風酒。


    辛辣的酒勁上來,宮佳南曦眯了眯眼睛,卻覺得這口酒水卡在喉嚨裏,怎麽都吞不下去。仰頭飲盡,南曦將杯子放迴托盤上,左手抬起。寬大的袖擺遮住她的口鼻,緊接著喉間一動,宮佳南曦已經將喉嚨裏的酒盡數吐在錦帕上。她不著痕跡的將錦帕收迴袖擺中,北周已如狼虎之地,她不得不防。


    最後一杯酒是為玉長庚準備的,剛才宮佳南曦的所有小動作都已經盡收他的眼底。狹長的眼眸裏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宮佳南曦與這位北周新帝的隔閡,到底是比他想的還要深。心中也多了幾分了然,如此一來,許多事情倒也是可以放手去做的。


    最後一杯酒也飲盡,整個接風完成的還算順利。文武官員站起來,恭敬的垂著頭站在宮玨身後不遠的地方。宮佳南曦早已經是宮宇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女子一出生便身負傳言無數,如今卻又以女兒身征戰沙場,竟然還打了勝仗歸來。朝堂內外無不為之震動。


    “母妃早已等候你多時,今晚父君會宴請百官,為你接風洗塵,慶賀你平安歸來之喜。”


    宮玨眸中含笑,低頭看著南曦。倒是如小時候一般的神色。宮佳南曦難得溫順的點點頭,麵上也含了一絲溫和笑容。


    “勞煩貴妃娘娘記掛,南曦自當親自拜見請安。”


    說什麽宴請百官,恐怕今晚的情形會比鴻門宴更加兇險上幾分。她安插在宮內外的線人迴報說,宮宇已經加快了掃清“前朝餘孽”的步伐。手腕也比之前更加狠辣淩厲。無辜被處死的官員,皆因為誓死忠於她父皇宮印。當日宮變的慘劇已經釀成,任憑宮宇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將此事真正做到瞞天過海。那些誓死效忠宮印的人越多,宮宇的處境也就會變得越危險。


    宮印唯一的兒**靈也已經解了身上的毒,宮佳南曦亦是有戰功在身。再不濟,等宮宇退位之後,宮佳南曦接掌北周成為女帝,也未嚐不可。她挑得起這個擔子,臣民也願意擁護她,便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國主請。”


    宮佳南曦收迴目光,轉身重新迴了馬車裏。宮鈴泠泠作響,玉長庚亦翻身上馬,銀甲鐵騎保持著最初的陣型圍繞在馬車周圍,呈保護姿態。即便是到了北周境內,即便芙蓉城已經近在眼前,卻依舊沒有一個人敢放鬆。


    馬車開始動起來,宮佳南曦任憑伺候的婢女將她微皺的袖擺整理平整,眼底的神色卻微見疲倦。她是北周的長公主,這裏是她的家。現如今自己人在北周,卻還要青國國主派人保護。甚至沒有敢放鬆分毫。心頭生出幾分悲哀,濃鬱的酸楚彌漫在胸腔裏。她自嘲的笑了笑,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垂下的珍珠流蘇在前額微微晃動,流光溢彩。隻是沒有人看得到她咬緊的貝齒,在埋下頭去的瞬間強忍住巨大的心酸。那酸楚,難過的幾乎要讓宮佳南曦落下眼淚來。


    芙蓉城依舊是一派繁華的模樣,街道兩旁早有禁衛軍站成的人牆。他們身著銀灰色盔甲,整齊站在街道兩側,將北周百姓與馬車隔開一道距離。兩旁圍觀的北周百姓越來越多,宮佳南曦的馬車已經緩緩駛入芙蓉城內。


    “殿下!長公主殿下!”


    “殿下千歲!”


    “……公主殿下!”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唿喊聲,逐漸蓋過宮鈴和馬蹄的響聲。宮佳南曦在馬車內閉目養神,兩旁的唿喊聲卻越來越響。百姓們互相擁擠著,推搡著,踮起腳尖奮力張望著。他們都想一睹長公主的風采,也好奇能上戰場把男人打贏的女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唐墨依舊騎馬走在馬車右後方,他有些漠然的望著兩旁圍觀張望的百姓,卻突然想起父親唐鴻。他還很小的時候,父親接旨前去圍剿叛逆。那時候父親走了整整六個月,他便隨宮佳南曦在宮裏住了整整六個月。直到有一日,南曦神神秘秘的告訴他,說亞父要迴來了。唐墨不記得當時是怎麽央求著太傅放他們出宮的,隻是那一日,他與宮佳南曦站在城樓上,看著街道兩旁人頭攢動。父親就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挺拔英俊的身姿,肅穆的神色絲毫不見疲憊之色。


    唐墨看著父親從城樓下慢慢走過,心頭的異樣崇拜膨脹的無限。隻是如今,同樣的場景唐墨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父親曾經告訴過他,自己得以重用,手握兵權許多年,皆因為君上信任。這對於一個有無數戰功的武將而言,是上蒼給與的最大恩賜。


    可如今的情形卻與那時候截然不同。新帝宮宇不信任宮佳南曦,何止是不信任,他大約是覺得宮佳南曦消失在這世上才是對他最好的。無論是殺父之仇,還是於北周而言。宮宇與宮佳南曦之間遲早會有個了斷。贏得人可以坐擁北周江山,恐怕今後再無人敢造次;輸的人則要用血和命來成全這一切。


    “長公主殿下!”


    “殿下千歲千千歲!”


    又是一陣唿喊,站在兩旁的百姓已經自覺的跪下去。雙手平鋪,掌心朝下,額頭貼在地上。如此虔誠恭敬的模樣,即便是信奉佛教的信徒也未必能做到。唐墨溫潤的麵上見了幾分凝重神色,倒也不怪宮宇如此緊張。自古以來,女人幾乎不被允許參與政事。作為天家公主,即便身份再顯赫尊貴,絕大部分也隻作為皇權籠絡外戚的工具。宮佳南曦作為北周長公主,在北周百姓的心裏卻早已經如同超神的存在。其地位尊崇,甚至不亞於宮宇。


    “一會兒我去宮中,你先迴鎮國公府一趟。”


    宮佳南曦小心的掀開一點門簾,兩旁百姓張望的目光幾乎要將她釘在車廂內。微微有些不適應,宮佳南曦說完話便放下車簾,繼續在車廂內閉目養神。婢女遞上來一杯茶水,宮佳南曦搖搖頭,心裏卻莫名的亂了起來。


    睜了眼,終究是忍不住又掀開車簾張望一眼。跪伏在地上的百姓不知是誰先看到了她,在嘈雜裏喊了一句什麽,緊接著人群的積極性便都被調動起來。幾乎所有的百姓都從地上站起來,越發激動的去撞阻隔的禁衛軍。薄弱的地方被衝撞開一個缺口,緊接著大批的百姓從缺口裏拋出來。他們站在宮佳南曦的馬車前,遮住了他們的去路。


    宮玨勒令所有人停下來,看著麵前情緒高漲的百姓,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玉長庚若有所思的看看車簾緊閉的車廂,狹長的眼眸裏蒙上一層淺淺的看不分明的笑容。宮佳南曦的本事,遠遠不止在戰場上拚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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