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日上午,銀甲鐵騎陸續從客棧周圍撤走。人心惶惶的半個月裏,明輝城內蕭條異常,也終於在這一刻蔓延出一絲鬆懈氣氛。


    晌午時分,客棧裏行駛出一輛馬車,極為普通的樣式,馬車棚頂的四個角上卻掛了六個宮鈴——宮中女眷出行,唯有一宮主位才能懸掛宮鈴。銀色的鈴鐺被風吹的泠泠作響,平添出一股靈動。大批銀甲鐵騎分列在馬車兩旁,與掉在車上的鈴鐺幾乎一色的鎧甲折射出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玉長庚騎馬走在中央偏前方的位置,馬車離他僅有幾米之隔。玉長庚腰身有些僵直,高挺的鼻梁在側臉上投開一小片剪影。狹長的眼眸裏漆黑深邃,麵上微微帶了些陰沉的神色。


    不時的有咳嗽聲從馬車裏傳過來,可以的壓抑,一聲聲都像是敲在玉長庚心裏。莫名的煩躁。


    宮佳南曦昨日才蘇醒,煞白的一張臉,氣色卻也比前些日子好看了不少。可玉長庚怎麽也沒想到,宮佳南曦醒來後的第一個要求便是即可啟程迴芙蓉城。她目光堅毅,清冷依舊。毫無血色的唇抿出倔強神色。宮佳南曦脊背上的傷口深可見骨,即便再養個把月也未必能夠見好。現在啟程,會留下後遺症不說,恐怕性命也會堪憂。


    玉長庚自然是不同意,兩個人就這麽僵持著,互相都沒有退讓的意思。之後,宮佳南曦拒絕服藥,甚至拒絕空空給她把脈,唐墨亦是拿她毫無辦法。就這麽僵持了一下午,無奈之下隻能答允次日啟程,為了保險起見,要將空空一起帶去芙蓉城。


    空空本是遊醫,天下之大去哪裏也是一樣的,便也沒有拒絕。隻是宮佳南曦身上的傷太重,走路都是困難,更談不上獨自騎馬。她自己也清楚身子的情況,最終同意坐馬車走。


    也並非任意妄為,宮佳南曦始終有自己的考慮。宮宇派人殺她不成,一定會再派第二批。即便有玉長庚隨行保護,宮宇也未必肯放過這個機會。畢竟她死在路上,總比死在帝都裏傳出的風言風語要少得多。宮靈不在她身旁的事實也應該已經傳到宮宇耳朵裏,他必定也會派出大批人馬搜尋宮靈的下落。隻有宮佳南曦啟程迴芙蓉城,暫時分散他的注意力,宮靈的處境才會安全。


    顛簸的馬車令宮佳南曦脊背上的傷口又裂開,本就還未完全愈合的血肉滲出血水,染紅她的水色中衣。冷汗順著額頭不斷滑來下,難以抑製的咳嗽更是讓宮佳南曦痛不欲生。馬車行駛出幾裏地,玉長庚卻突然命令停止進行。


    利落的翻身下馬,他揚手將馬鞭扔給跟在身側的洫迎,大步朝馬車邁去。宮佳南曦的體力幾乎已經消耗殆盡,知道馬車停下來,卻也沒有力氣起來探個究竟。厚重的車簾被人掀開,明亮的光線一下透進來。清冷的風吹在她臉上,竟然讓宮佳南曦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玉長庚背著光,看著她慘白的一張臉,虛弱的癱倒在馬車裏。全然不似當日戰場上的模樣。心底的某個地方突然被狠狠揪了起來。僅一下而已,卻也讓玉長庚的麵色又陰沉的幾分。


    “還是堅持麽?”


    冰冷的幾乎不帶感情的五個字,宮佳南曦連說話的力氣都已經沒有。輕輕點了點頭,卻又堅毅異常。宮靈在她心裏,早已是活下去的全部信念。她希望他平安,即便這份平安要用自己的命來換。


    脖頸後突然一痛,玉長庚收迴手,沒有絲毫預兆,宮佳南曦已經昏了過去。唐墨從馬車另一側繞過來剛好看到這一幕,溫潤的眉眼間染上怒意。


    “你做什麽?!”


    玉長庚冷冷看他一眼,踩著車轍跳下馬車,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唐墨掀了車簾進去,眸光觸到她脊背上那一片血紅,心底一陣悶痛。探頭喊了空空進來,換藥令侍女重新包紮,又是一個時辰過去。空空擦擦額頭上的汗珠,一隻手探上宮佳南曦的腕脈。


    玉長庚那一掌打的不算重,卻是正中脖頸後的穴位。依著宮佳南曦現在的身體情況,昏迷過去確實要比清醒舒服許多。


    情況特殊,空空用的幾乎都是最好的傷藥,可再怎麽好的傷藥不靜養也不利於傷口愈合。心中感慨,卻也無能為力。


    “現在情況還算好,隻是這樣下去傷口愈合的速度會很慢。夜裏找個溫暖的地方休息,再渡些真氣給她。”


    轉身跳下馬車,空空將瓷瓶遞給唐墨。


    “你就別再下去了,留在馬車上照顧她。若是過一陣子殿下醒過來,就將這個藥丸喂給她一粒,能壓製疼痛。”


    說著頗為責怪的看了一眼玉長庚,隻可惜隻望到一個背影。要讓宮佳南曦睡過去,隻需藥丸即可,這麽對一個女孩子,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可惜這些話空空是絕對不敢對玉長庚說的,這樣危險的一個人,自己還是少招惹為妙。


    “走。”


    一切妥當,玉長庚拉緊韁繩,隊伍慢慢行進起來。隻是速度比之前慢了許多。馬車的顛簸已經降到最低,可即便這樣,宮佳南曦秀眉蹙起,雙手無意識的握著錦被,脊背上的火辣辣的痛依舊無法消除半分。隻是半睡半醒之間,倒也還算能忍得過去。


    出了明輝城一路向北,再穿過一個小城,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又趕了一個時辰的路,玉長庚命令停下來休息。


    五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在黑夜裏平添出一股壯烈。小城周圍有幾個錯落的村莊,春耕農忙,辛勤耕作一整日的農夫們早已沉沉進入夢鄉。沉默半晌,玉長庚令洫迎帶幾個麵善的騎兵前去敲門,五千多人,一整個村子的村民幾乎都被驚擾。可弄清他們沒有惡意之後,淳樸的村民倒也沒有過多為難,甚至拖著疲倦的身子給他們做了些飯菜,忙到半夜才得以安枕。


    空空找了個小砂鍋,涮洗幹淨之後連忙開始煎藥。今夜要將宮佳南曦兩日的藥量都煎出來,還要將路上所需的藥材盡可能多帶一些。再找到村子還不知是什麽時候,萬一斷了藥,才是真的麻煩了。


    明亮的火焰在眼皮下跳動,空空一手拿了扇子輕輕晃著,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這麽多年在各地遊走,辛苦卻也自由,極少有這麽趕路的時候。暗歎命中該此一練,伸伸懶腰,空空將湯藥熬好晾涼的湯藥用冰塊鎮起來,又仔細的包進藥簍裏。


    萬籟俱寂,吃過飯後銀甲鐵騎都各自去休息了。唐墨提了一壺酒走進院子裏。


    “春日夜裏涼,喝些酒暖暖身子。”


    跳動的火焰映著他溫潤的麵孔,空空也不推脫,放下扇子接過酒壺猛地灌下一口。辛辣的味道帶著絲絲梅子香氣溢滿口腔,像一股無名火燒過胸腔,最後在胃裏點燃。


    “好酒!”


    忍不住稱讚一聲,又仰頭灌下去幾口,空空卻蓋了酒壺蓋不再引。


    “今日顛簸的厲害,殿下夜裏怕是要起高熱。這酒留著,待過會兒讓侍女拿過去擦拭殿下手心脖頸,最是能退熱的。”


    一邊說著,空空從一旁又取了凳子放在身側,唐墨也不推脫,挨著空空坐了下來。


    “在下看殿下也不是會任意妄為之人,身上的傷如此重,為何還要緊著趕迴去?”


    現如今北周還算安定,朝野內外也沒有聽說出過什麽大事。宮佳南曦大可不必這麽著急。唐墨的眸光黯然,靜默了片刻,頗為無奈的搖搖頭。


    “有牽掛的人,有放不下的羈絆,殿下不得不趕迴去。”


    “那就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麽?”


    空空仍是不解,看唐墨的神色越發哀傷,也便不好再問。一時間相顧無言,隻有火爐裏偶爾傳出一聲劈啪響聲,在寂靜的黑夜裏尤為清晰。


    “空空可曾聽說過‘滅世’之毒?”


    枯坐乏味,平添困意。唐墨便隨口問了一句,空空卻突然來了精神。


    “有耳聞。此毒自宮廷傳出,陰狠之極。中毒之人每隔半月毒發一次,生不如死。”


    眉心一動,空空倒也明了幾分。北周易主,長公主宮佳南曦突然帶兵攻打青國。先帝之死必然大有蹊蹺,絕不是對外所稱的病重暴斃。


    “可有醫治方法?”


    唐墨眸子裏閃過一抹精光,空空既然與鬼手醫聖同出一門,摩軻能治好的,空空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卻見他眉眼間有幾分猶豫神色,接著低低歎了口氣。


    “醫治並非難事,隻是用藥複雜一些。但是這毒對人的損耗極大,即便能將毒解了,人恐怕也已經大傷。傷減壽命已經是一定的。通常活不過十年……”


    轉了臉,卻見唐墨震驚的望著自己。空空以為他覺得自己信口開河,口氣裏帶了幾分急切。


    “我所學的不止是醫術,師傅說,毒術醫術本不分家,用好了可以救人,用不好都可以害人……唐將軍,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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