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宮佳南曦點齊三萬大軍從山路出發。行軍隊伍不算綿長,為了避免目標過大引起宮宇的注意,南曦將三萬人馬分點成五路,從幾條小路上分別往北周進發。


    宮靈的身體狀況太差,完全受不了馬背顛簸之苦。即便是能撐著,恐怕到了北周也隻剩下半條命。所以唐墨很早便差人特製了馬車,既能保證宮靈在行軍過程中不受顛簸之苦,又能將馬車對行軍速度的影響降到最小。


    特製的馬車比尋常富貴人家的馬車足足小了一倍,勉強能夠坐進兩個成年人。車棚壁是用鐵樺樹產的木材製成的,內外有三層,夾層之間填滿棉絮,確保車廂內溫暖。窗子開在車頂,用油紙布厚厚的隔了一層。四個車輪也是經過特別處理,減震的效果不知強出普通馬車多少倍。也隻有在內宮裏的工匠,在製作君上出行所用的馬車時候才會用到這種處理,民間極少有人掌握得了這種技藝。


    錦被抱進車廂裏,宮靈不算太高,躺下的時候微微蜷腿便正合適。一路安睡也不算太難過。


    宮佳南曦端坐在馬背上,一雙修長手緊抓韁繩。天寒地凍的時候跑馬最容易損傷膝蓋,唐墨特意吩咐人加厚的絨褲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走出去不到十裏,從腳到大腿就都已經冰涼的幾乎失去知覺。


    密閉的車廂幾乎隔絕外界的一切。冰冷的空氣,肅殺的氣息,相互碰撞發出的嘩啦聲以及姐姐那身銀紅色戰甲都隱匿在一片沉寂裏。宮靈微微蜷起小腿,依靠著車壁坐在層層錦被上。南曦吩咐人準備的幾個手爐擱在窄小的桌案上,青銅爐壁不斷散發著熱,整個車廂裏暖融融的。他捧著夜明珠坐著,低垂的眸子看不出悲喜神色。精致的眉眼與宮佳南曦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驚人的相像。


    他本是北周不受寵愛的二殿下,除去母妃和阿姐,二殿下這個名號也沒有給宮靈帶來多少榮寵尊貴。宮靈一直以為上戰場殺敵是男兒的事,那一日他隨唐墨站在城牆之上,看著那一抹銀紅色瘦削身影逐漸淹沒在泛濫的冰冷鐵甲之間,一顆心突然翻江倒海的疼起來。


    眼淚大約是最直接的表達,宮靈抽噎著,無處發泄突如其來的酸楚難過情緒,淚水模糊遠處的景象。恍惚間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他頂著母妃為他新束的發冠歡喜的坐在秋千上。祁宏的楓葉落了滿身。來往的宮人向宮靈福禮,匆匆走過去。沒有人抬頭看他,也沒有人注意到宮靈新束的發。那點小小的喜悅和期盼慢慢碎裂,像秋日裏凋落的花瓣,再也尋不見一絲明媚。


    “喲,這是哪個殿的,竟然束得如此別致的發冠。”


    略帶笑意的熟悉聲音,宮靈有些啞然的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南曦稚氣未脫的麵,她正眉眼彎彎的望著自己,身上一襲朱紅色宮裝幾乎堪比紅葉豔麗。妖而不媚,灼灼其華。


    “靈兒將發冠束得這樣別致,是早知道阿姐今日要來看你麽?”


    伸手抱起秋千架上的宮靈,南曦忍不住捏捏他粉嫩的麵頰。雖然不常住宮中,宮佳南曦卻時時也沒有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弟弟。每次入宮總是要來看一看的。看著他弱不禁風的瘦弱身板,皺了眉頭卻也隻能責怪宮人們飲食上照顧的不佳。那樣明媚的模樣,那樣好看的笑容,宮靈到現在都能清晰的記得。他一度覺得,南曦才是整個北周皇宮裏最美的人。


    那時候宮靈最喜歡窩在她懷裏。不能算寬厚的懷抱,淡淡的花香縈繞在鼻息之間。沒由來的溫暖觸及心底。他總以為再大一些就能保護母妃,就能和阿姐一樣得到父皇的寵愛。可那麽努力那麽努力長到了十二歲,一場宮變卻成了宮靈永遠的噩夢。


    那些被宮宇囚禁折磨的死去活來的日子裏,那些絕望和恐慌充斥著每一條神經的日子裏,宮靈從未想過自盡。死對他來說是不是解脫,宮靈並不知道,隻是冥冥之中還想再見一見南曦,想讓這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一場噩夢。夢醒了,陰霾便自然都散了。他還是可以蕩著秋千一日日的長大,一日日的看著阿姐出落的越發美麗。


    恨是什麽滋味兒,大約是要再沉澱二三年,宮靈的心智成熟起來才能明白。隻是突如其來的酸楚讓他忍不住紅了眼圈。即便父皇不寵愛他,可至少宮靈有一個可稱之為家的地方。畢竟那裏是溫暖的,是能讓他安枕下來的。


    宮宇,宮宇。


    心底細細描摹這個名字,那一日,他素來和藹可親的叔父拿著劍四處砍殺。終於母妃倒在血泊裏,淚眼渾濁的眸子分不清多少是愛多少是痛。宮靈渾身僵硬,不顧一切往宮門口衝去。他的衣袍被鮮血浸透,發冠淩亂不堪,終於還是在跑出去之前被宮宇的人抓住。


    迴憶如黑霧,蒙住宮靈所有的思緒。他漆黑的眸子裏沉澱出冰涼的淚,卻生生咬著唇不許它掉下來。慌亂的翻開書卷,清秀的蠅頭小楷,筆鋒迴轉之處卻是一個“殺”字。仿佛帶著千軍萬馬朝宮靈奔騰過來,衝垮他最後的防線。


    終於還是要長大的。無論宮佳南曦費了多少心思,無論她有多想扛起所有傷痛。


    軍隊行進的速度不算慢,宮佳南曦迴過頭去看自己身後不遠處的那輛小巧馬車,心底的溫暖突然衍生出幾分酸痛。痛的她幾乎直不起腰身來。說不清的愧疚。


    哈出來的熱氣很快消散在冰涼的空氣裏,整個天地仿佛被冬日結成一整塊寒冰。堅硬滑膩的外表,更加堅硬不留一絲餘地的內心。馬兒打了個響鼻,盔甲相撞發出的聲音依舊不絕於耳。時間仿佛也已經被冰凍住,連帶著兩旁呆滯的荒山枯樹,全部定格在原處。行進的隊伍是唯一有生命的流動,帶著對生的希望與仇恨的悲壯,堅韌的往北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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