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打扮最艷麗、氣色最好的流鶯也逃不過小女孩的法眼,她一眼就能辨別妓女和淑女的差別。一瞥見累歪的老馬和四輪馬車之間的空隙,她馬上像蛾子一般從喑影中飛出來,一心隻希望別讓人看見,快快振翅飛越往東的寬闊大道。光光的腳丫踏到了一旁堆得比石頭還高、類似柏油滑溜溜的髒東西,險些被一支咬過的玉米紳倒。她的心髒差點跳出來,一陣恐慌。她要是跌倒了一他們會看見她,那就什麽都完了。


    他們解決其他小孩的速度是快還慢?


    但她沒跌倒。那輛亮著燈的馬車跟商店櫥窗拉開了距離,落在她後方,她又飛了起來。隻有幾聲小女生的喘息聲和一聲驚慌的叫喊,洩漏了她的形跡。


    沒人追上來。但這真的不是誰的錯,尤其在這麽大的城市裏。不過就是四十萬張漠不關心的臉孔,結合成一座藍黑色的冷漠之池。我想這就是我們這些戴星形警徽的人存在的目的……當少數幾個會停下腳步、看看四周狀況的人。


    後來她說,當時她看到的一切都像一幅幅差勁的畫作:所有東西都粗糙又扁平,磚樓像濕答答的水彩畫。我也有過這種“腦袋一片空白”的經驗,她隻記得在人行道上看到一隻老鼠咬著一截牛尾,此外就沒了。仲夏夜的星星;紐約和哈林區的火車沿著鐵軌唿嘯而過的輕輕匡啷聲;兩匹馬跑得熱氣蒸騰,毛皮在煤氣燈的照耀下顯得又油又濕;一名頭戴大禮帽的乘客兩眼直直看著來時的路,指尖貼在窗台上,描出視線的軌跡。人稱屠宰店的店門打開,裏頭鋪滿木屑,半完成的細工家具和肢解的椅子滾到街上,七零八落,有如她的思緒。


    接著又一段凝結成塊的空白,什麽都看不見。再一次,她遲疑地把黏答答的衣服從皮膚上扯開。


    女孩轉進沃克街,遇到一群戴單片眼鏡的時髦男子,他們剛到史托帕尼澡堂洗完大理石浴出來,精神舒爽,神采奕奕,香噴噴的頭髮又卷又亮。這群人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當然了,誰叫她發了瘋似地直往亂七八糟的第六區跑,所以她顯然就是那裏的人。


    畢竟她也長得像愛爾蘭人。這女孩確實是愛爾蘭人。正常人看到一個愛爾蘭女孩飛奔迴家有什麽好大驚小怪?


    唉……是我就會。


    我就是會特別注意街上的流浪兒。跟一般人比起來,我離這個問題更近一些——一來因為我自己就是——或說差點變成流浪兒,一一來戴上警徽就表示我們一看到瘦巴巴、髒兮兮的小鬼,就馬上得把人抓起來。像趕牲畜一樣圍捕他們,再抓進馬車鎮起來,把人一路從百老匯送進收容所。不過,小孩在我們這個社會裏的地位比澤西牛還低,而且趕牲畜又比趕街頭遊民容易。遭警察圍捕時,小孩會用熾烈到不像怨恨的眼神迴瞪你,既無助又兇悍……我認得那種眼神。所以我絕對不要,不管遇到任何情況,我都不要做這種事。就算賠上工作,就算賠上我這條命,甚至是賠上我哥的命,我都不要做。


    不過,八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在煩惱流浪兒的事。那天,我走在伊莉莎白街上,步伐跟沙包一樣堅定。


    半個小時前,我才剛摘下警徽,嫌惡地把它往牆上丟。不過過馬路時,徽章已經塞迴我的口袋,跟家裏的鑰匙放在一起,戳得我的手指好痛。我邊走邊詛咒我哥,把這當作禱告詞一樣安慰自己。對我來說,生氣絕對比榜徨輕鬆得多。


    範倫丁?懷德,去死吧!我一遍又一遍咒罵。他該死的腦袋想出的所有餿主意都去死吧!


    這時候,那女孩沒看見我,整個人撞上來,像一片沒有方向、迎風飄送的碎紙。


    我抓住她的手臂。即使月光被煙霧遮蔽,一雙爽利、靈巧的眼睛仍發出淡灰色光芒,像教堂鍾樓被打落的怪猷翅膀碎片一般。女孩有張令人難忘的臉,像相框一樣方正,嘴唇黯淡腫起,標準的獅子鼻。肩膀上有一片淡淡的雀斑,身材瘦小,看起來不到十歲,但動作靈巧,所以給人的印象比實際年齡要大。


    但那天晚上我站在家門前,而她撞上我的大腿、煞住腳的那一刻,我隻注意到一件事:她全身上下都是血。


    第01章


    到六月一日為止,已有七千名移民抵達……政府人員收到的通知指出,有五千五百人已在當季簽下移民合約——愛爾蘭人幾乎占了全部。預計抵達加拿大和美國的人數估計多達十萬人。歐洲其他地區大約還會再送七萬五千人到美國。


    ——《紐約先鋒報》,一八四五年夏


    當上紐約市第六區的警察,對我來說是個意外。高興不起來的意外。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二十七歲當上警察。不過,話說迴來,其他警察想必也會這麽說,因為三個月以前,這個工作根本不存在。警察局是個新冒出來的單位。我想我應該先交代一下三個月前,也就是一八四五年的夏天,我為什麽會需要一份新工作。那可以算是我這輩子數一數二悲慘的迴憶,談這件事對我來說有點痛苦,我盡量就是了。


    七月十八日那天,我在尼克生蠔酒窖負責吧檯的工作——打從十七歲起,我就一直在幹這份工作。那一天,光線從樓梯最上層的門口射進來,在木頭地板上照出一方塵埃。我喜歡七月,那種感覺就好比十二歲那年在往返史坦頓島的渡輪上工作,頭往後仰,嘴巴裏都是暢快的鹹鹹微風。但一八四五年的夏天令人失望。空氣又濕又燥,就像早上十一點的麵包烤箱,喉嚨底部也能嚐到那股燥熱味。我盡量不去注意發燙的臭汗摻了多少棄置在轉角小巷的死馬臭味。那頭拉車的馬好像死透了。紐約應該有垃圾清潔員才對,如今他們存不存在卻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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