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休休沉入了很深的夢裏。


    她在夢中的雨夜裏,反複奔跑,進入那幢漆黑的大廈,進了電梯間,看著電梯上升時跳動的數字,每次到了三十三,電梯就開始失控上升,仿佛永無止境,直到她看到那個從雨夜樓頂墜落的男人,拚命想要看清,想要阻止,夢境就戛然而止。


    然後,開始進入下一個循環——


    她看到了霍仲南在樓頂,夢裏有一種清晰預感,想要阻止他,每次她都發狂般朝他吼叫。


    “喂!你看到我了嗎?我是於休休,霍仲南,我是於休休。”


    “你認識我嗎?這是我的夢。我知道我在夢裏!喂,你認識我嗎?”


    “你看看我,你認不認識於休休?”


    “……你不要跳啊!”


    夢裏她總是做無謂的掙紮,想把他和現實裏的人當成一個。為此拚命大喊大叫,衝他尖叫。然而,霍仲南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他立在雨夜裏,像一隻孤鷹,迎著風就要飛起來。


    “砰!”


    她突然又聽到槍聲。


    那個黑衣人朝他開槍了。


    “大魔王,你走,我不要你救。你快點走啊。”


    於休休叫著叫著,淚水都出來了。


    他麵容模糊,固執地往前走,往前走,


    直到被槍擊倒,整個人倒下去。


    夢境如此循環反複,於休休來迴地奔跑,始終改變不了夢,也出不了夢境,卻是累得夠嗆,睜開眼時,整個人疲憊不堪。


    世界還在眼前。


    一片雪白的顏色。


    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醒了?”


    霍仲南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


    於休休看到他的刹那,臉色煞白。


    “你為什麽在這兒?”


    她記得很清楚,霍仲南中槍倒地,大家都說他死了。


    現在他好端端的坐在麵前,讓於休休覺得自己又一次進入了新一輪的夢。循環反複,怎麽都醒不過來。恐怖的感覺讓她血液冷卻,她的臉,半分血色都無。


    霍仲南握住她的手,力道極大,把著她的手腕往懷裏一帶,唿吸落在她的臉頰,吻了吻。


    “怎麽了?做噩夢了?”


    “……”


    於休休瞪大眼,怔怔看著他。


    她的眼裏,隻有驚恐,沒有欣喜,這讓他有一瞬間的失落。


    “你不想看到我?”


    “不是。”於休休暗暗咬了咬唇,又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把白嫩的手伸到他的麵前,“你咬我一下。”


    霍仲南拉開她的小手,傾身探她額頭,“你哪裏不舒服?”


    男人的手溫熱如常,真實感很強。於休休長籲一口氣,“原來你真的沒死。”


    霍仲南:“…你希望我死?”


    “當然不。”於休休狐疑地皺皺眉,“可是我看到你中槍。”


    “我有防彈衣。”霍仲南簡單地說了下情況,“他要我死,我就死給他看。”


    “哦……原來你是個大騙子啊。”


    於休休聲音很輕,輕得好像壓根兒沒準備讓他聽見。


    “嗯?”霍仲南偏頭問:“你說什麽?”


    於休休不說話,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霍仲南,看著看著,嘴角就勾出一抹笑容來,好像這次才真正從被綁架的噩夢中清醒,綻放的笑容如寒冬裏破冰而出的花朵,十分燦爛好看。


    “我以為……算了,沒事了。我醒過來了。你沒事,我也沒事。真好。”


    說著,她雙手撲向霍仲南。


    不管不顧,將他的腰緊緊圈住,腦袋貼在他的胸口。


    霍仲南嘴唇緊抿,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在給一隻撒懶的貓順毛。


    “是的,沒事了。”


    於休休隻是抱住他,乖乖貼著,聽他的心跳。


    兩個人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於休休從混沌的思維中逐漸迴想起昏過去前的事情。


    她抬頭,看著霍仲南,“那個人抓到了嗎?惠惠呢?”


    霍仲南嗯了一聲,遲疑片刻,“抓到了。韓惠也在醫院。”


    “她怎麽樣了?”於休休說著,掀被子就想下床,“我去看看她。”


    趙子豪沒有傷她,隻是在離去前把她打暈。她很清楚這是韓惠的功勞,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因此於休休特別焦灼,擔心韓惠的安危。


    霍仲南沒有阻止,隻是彎下腰替她穿鞋。


    “你別急。她受了點輕傷,沒有生命危險。”


    於休休鬆口氣,“那就好。”


    霍仲南說:“反倒是你,醫生說低血糖,要休息好。”


    “我壯得像頭牛。”於休休握住拳頭向他比劃一下,“主要是這兩天給他折騰的,現在睡醒一覺,已經沒事了。”


    霍仲南嗯聲,“我陪你去。”


    於休休走了幾步,覺得腳步有點虛,又趕緊扶住他的胳膊。


    “現在幾點?”


    “天快亮了。”


    “哦。我的手機呢?幫我叫個外賣吧。好餓!”


    霍仲南說:“鍾霖和謝米樂去買吃的了,馬上就迴來。”


    “噢。”


    於休休甜甜一笑,聽到好朋友的名字,又知道韓惠沒事,情緒恢複,有一種重獲新生的幸福感。


    “那個人是怎麽抓到的?”


    霍仲南麵色凝重,沉默了許久,說了四個字。


    “邪不勝正。”


    那個“抓”到趙子豪的現場,太過震撼,他竟有些不忍描述。


    下山的時候,他行駛的車速太快,在與巨石碰撞後,車頭幾乎全毀,冒著濃煙,十分慘烈,趙子豪整個人壓撲在韓惠身上,身受重傷,滿身鮮血,已是休克過去。韓惠也在巨大的撞碰波中,昏迷不醒。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趙子豪這個反常的舉動,是為了保護韓惠,


    權少騰說,以趙子豪的個人能力,他完全能夠在危險來臨時做出更好的保護動作,用以保命。一個正常人條件反射也會先保護自己,能解釋趙子豪做出這樣反常行為的邏輯原因,隻能有這一種。


    隻可惜,真實的答案,除了他自己,恐怕不會有人知道。


    “他死了嗎?”於休休問。


    霍仲南說:“差不多。”


    差不多?這個含糊的迴答,於休休不懂。


    可是,見到韓惠的時候,她就明白了。


    她坐在手術室外麵,臉色蒼白,身上有包紮的紗布,憔悴,落寞,背靠在牆上,了無生氣。有兩個警察坐在她對麵不遠處,默默地守著手術室裏正在搶救的嫌疑重犯。


    “惠惠。”於休休走過去,明明心很急,腳步卻很慢,步子怎麽都邁不開似的。


    韓惠沒有聽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於休休坐到她的身邊,手攬住她的肩膀,“惠惠,你怎麽不多休息一會?”


    韓惠像是受了驚叫一般,身體不受控製地僵硬著,直到看到於休休擔心的眼睛,才開始癱軟下來,如突然坍塌的山巒,變成一堆碎石和爛泥,軟軟靠在於休休身上。


    “他要死了。”她慢吞吞的說。


    從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可是於休休卻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她的世界,正在遭受海嘯地震般的驚恐和毀滅。


    “惠惠。你真傻。”


    於休休不知道說什麽,裹緊了她。


    韓惠安靜片刻,平靜地搖頭:“醫生說,送來的時候,人就沒氣了。是霍先生,執意要救,不惜任何代價要救。他請來了專家,找來了儀器,你,替我謝謝他。”


    於休休皺皺眉,心裏很難受。


    “你不用謝,他這麽做,就一定是他心裏想這麽做。”


    “嗯,但是他——應該不願意這樣被救。”韓惠望著手術室,後腦勺擱在於休休的肩膀上,目光癡癡的,“他強勢,蠻橫,喜歡掌控別人。肯定不願意躺在那裏,像個死人一樣被擺布,全身插滿管子,他肯定很痛,很不願意。但是他又無能為力,任人宰割,想想,居然想笑。他這樣的一個人,到最後,也無非這樣了。”


    於休休抿了抿嘴,沉默。


    “不該救吧?”韓惠又說,有些顛倒:“何必呢?受罪。”


    “也許能救過來呢?”


    “醫生說了,希望渺茫。”


    醫生說了的話,於休休不能去反駁。


    她迴頭望了一眼,站在窗邊的霍仲南。


    他望著窗外,沒有看手術室,好像隻是陪她來的。


    於休休看不懂這個男人的情緒了。


    她握住韓惠的手,感覺到她的緊繃與恐懼,歎了口氣。


    “我沒想到,跟你的男朋友,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


    “對不起。”韓惠低頭,聲音含糊而沙啞,“我真怕他傷害到你。那樣我就罪無可恕了。”


    “不怪你。你隻是……”於休休想了想,用了個折中的詞,“遇人不淑。”


    韓惠赤紅的眼瞳怔了怔,情緒又散開,趨於平靜。


    住在深淵的人,總會用心記住透入世界裏的每一縷光線。


    幫過她的每一個人都是一縷光。


    韓惠知道,趙子豪是其中一束。哪怕他已經承認,他的接近,他對她所有的好,都是為了利用。但此時,在她想到他的臉的每一個瞬間,她的心髒如同撕裂,疼痛得仿佛要死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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