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時,劉徹乘著馬車,悄然駛出北闕,前往館陶太長公主在戚裏的宅邸。

    坐在馬車上,劉徹看向自己身後的空位。

    歎了口氣。

    沒有了王道這個跟屁蟲,他一時間感覺有些別扭。

    仿佛像少了東西一般。

    “調查情況盡快完成……”劉徹對身旁的汲黯道:“不要有隱瞞和托詞,該是什麽,就是什麽……”

    “諾!”汲黯點點頭。

    劉徹將視線看向車簾之外。

    現在,他似乎隻能相信汲黯的公正和道德,不會扭曲事實了。

    隻是……

    對皇帝來說,‘隻能’這個詞語實在是大錯特錯!

    “朕將任命主爵都尉公孫弘兼任尚書左仆射……”劉徹對著汲黯說道:“卿準備一下,在公孫弘到任後,給與幫助和支持……”

    “諾!”汲黯依舊恭身應命。

    尚書左仆射,是劉徹最近發明的一個官職。

    主要是負責協助尚書令,查閱奏疏,審議政策。

    你可以將它看成是後世的******深改小組的成員。

    地位不高,但權柄很重。

    可以對大多數議題和政策進行議論,並且寫出針對性的報告。

    同時,仆射仆射,通俗的說,就是持弓之臣。

    所以,這個職位還負責跟羽林衛、虎賁衛對接。

    這也算是劉徹逐漸提高主爵都尉威權的一個方法。

    另外也是對尚書台進行洗牌的一個動作。

    不是劉徹信不過汲黯,而是他知道,無論什麽機構,內部一定要有競爭,不能是一個一言堂。

    但問題是——汲黯能壓得住公孫弘嗎?

    “陛下……”汲黯忽然躬身,將一本小冊子遞到劉徹麵前:“此乃黃師近日所寫的一篇論述,還請陛下過目……”

    “哦……”劉徹接過來,點點頭,說道:“等朕看看再說……”

    所謂黃師,其實是黃老派的一位巨頭。

    就是當年幫著張釋之指出一條明路,讓張釋之能保全性命那位老者。

    汲黯當年曾經在其門下聽講,因此,也尊稱一聲老師。

    此人算是黃老派內部現在比較開明,同時也看得清楚變化的人。

    劉徹將冊子打開,在車內的鯨油燈明亮的光線照射下看起來。

    隻看了幾頁,劉徹就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向了汲黯。

    “黃先生什麽時候如此不喜莊子了?”劉徹問道。

    毫無疑問,劉徹手裏的這本書,是一本通篇都在批判莊子思想的書。

    莊子的思想和學問,在黃老派內部被人噴,這不是第一次。

    在今天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位名宿,曾經抨擊過莊子。

    實在是莊子的書和思想,有太多噴點了。

    而且,莊子本身就是一個大噴子。

    他在世的時候,噴過的學派,遍及諸子百家,無所不噴,無所不非。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莊子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噴的過他。

    但他死了麽……

    嘿嘿嘿……

    連死人都收拾不了,諸子百家也就妄為學閥了。

    但,在今天以前,大家噴莊子和莊子的思想和學說,都隻是空對空。

    譬如莊子說‘不知之知’‘非人之人’。

    大家就鑽進故紙堆,然後擺出一堆的先賢的文字,對其逐一批判。

    但這種批判,從未深入,隻留於表層。

    大家都隻滿足於‘戰勝了莊子’這麽個假象。

    然而,這位黃師,或者說黃生,終於開始涉足‘證偽’了。

    短短幾頁文字,劉徹就已經看明白了,這位黃生在試圖證明,根本沒有一個叫門無鬼和赤張滿稽的人。

    倘若沒有這兩個人,那麽,莊子在其天地篇裏對舜的評論就是無稽之談。

    那麽,其《應帝王》的言論,就是胡說八道。

    隻是……

    天下人都知道,莊子的所有著作裏的所有故事,都是莊子自己編的啊。

    都是些哲學問題啊,莊子隻是借故事裏的人說出自己的世界觀宇宙觀和價值觀而已。

    但,劉徹才懶得去管,也不想去給莊子鳴不平。

    因為,現在的世界,根本用不到莊子的思想,也不需要莊子的思想。

    莊子的那一套,劉徹深以為,或許等到了傳說中的物質極大豐富,人可以剝削機械,消滅了國家和民族的gczy社會,才能綻放出真正的光輝。

    至於現在,還是踏踏實實的去考慮實際問題,而不是究竟是人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人這種燒腦的問題。

    當然,一定的保護,是要給的。

    每年撥個幾萬或者十幾萬,養幾個專門研究和保護莊子思想的學者就可以了。

    劉徹真正關心的問題是——為何這位黃師要選擇,從天地篇的故事裏做突破口?

    講道理的話,現在,天下人,對莊子的非議,主要集中在《應帝王》的論述裏。

    一個個大噴子,逮著莊子在《應帝王》裏的言論,逐一反駁。

    而很少有人去碰《天地》。

    這是因為,《應帝王》對於現在的社會來說,簡直全身都是黑點,隨便拿一個出來就能噴上一天,還不用擔心得罪人,更可以因此被統治者看中。

    “假如天地篇被證偽,那麽,子貢遊楚反晉的故事,豈非也是假的了?”劉徹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然後他對汲黯道:“黃公大作,朕讀了,頗受益,請轉告黃公:朕嘉其治學之謹,其賜黃金五十金,帛五匹!”

    這就是個態度問題。

    主要是告訴黃生和其他黃老派巨頭——趕快給朕將天地篇的論述統統證偽。

    不需要真的去撕破‘機心詐偽’和‘機械之心’的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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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需要造成聲勢,天下人自然知道,該怎麽抉擇。

    而在排除了‘機心’‘機變械飾’這兩個障礙後。

    手工業和技術以及工匠就不再要受歧視了。

    劉徹可以光明正大的任命各種‘魯班博士’‘水利博士’甚至機械博士。

    反倒是在後世人盡皆知的‘奇技淫巧’在現在影響也就那麽一迴事。

    畢竟,奇技淫巧,怎及‘機變械飾’和‘機心詐偽’這種直指一個人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或者賊子的嚴苛指責厲害?

    “對了,陛下,臣聽說,今日下午,太學的《春秋》博士胡子讓魯儒幾乎下不來台……”汲黯笑著道。

    “嗯?”劉徹也來了興趣,最近半年,太學那邊胡毋生日常噴魯儒,讓劉徹看的非常歡樂。

    胡毋生,非常上道!

    劉徹這邊剛剛對齊魯諸王下手,他就開始試探性的談論魯儒。

    最開始,還隻是從魯儒的理論上下手。

    而且觸碰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議題。

    但等到齊魯四王皆死,而齊魯地區被郅都和趙禹洗了一遍後。

    胡毋生的議論點,就從外圍,深入了魯儒的敏感區域。

    甚至一步步觸及其核心。

    大有一副把魯儒踢下神壇的架勢!

    而且,因為是儒家內部撕逼,所以,其他儒家派係,除了穀梁派本著‘公羊讚成的我反對,公羊反對的我讚成’這個基本原則進行了聲援外,其他派係,尤其是龐大的楚詩派和新興的重民派和思孟學派都表示:關我鳥事。

    “說說看,到底怎麽迴事……”劉徹笑著問道。

    於是,汲黯就簡要的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然後,他試探著道:“陛下,胡子是不是有些過了啊,公休子畢竟先賢,且素為人所重……”

    “嗬嗬……”劉徹看了看汲黯,當然知道這個家夥在想什麽。

    無非是,在公休儀的問題上,黃老派與魯儒存在共同立場。

    仔細想想,劉徹就知道為什麽了。

    道理很簡單。

    因為與公休儀捆綁在一起的,除了清廉的名聲和高尚的人格外。

    還有著‘拔葵去織’‘受大不用小’‘不與民爭利’等等名言。

    其中,不與民爭利,更是地主官僚們的最愛。

    民是誰?

    當然不是泥腿子!

    甚至,一般的地主也算不上‘民’。

    在地主豪強和官僚貴族眼裏,真正的民,當然是他們自己了。

    其他人,統統都被他們強製代表了。

    這種畸形的思想言論,最終,造成了西漢後,皇權不下鄉以及‘鄉賢’自治的可怕局麵。

    劉徹早就想對公休儀下手了。

    甚至,他曾經想過,玩一次‘武訓故事’,借機徹底否定公休儀及其思想。

    隻是,想了想,劉徹不得不放棄。

    因為,這就是個刺蝟,一碰,就要掀起一場空前的討論和思想大辯論。

    更會涉及吏治和道德,三觀這樣的大命題。

    由皇帝發起和動員,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公休儀被打倒了,但一個更可怕的家夥站起來了。

    而且,將學術問題政治化,後果不堪設想。

    一旦那麽做了,那劉徹豈非是開了文字獄的先河?

    他自己能保證不冤枉人,但他不能保證下麵的人不冤枉人,更不能保證因此而開始的政治傾軋不會愈演愈烈。

    隻要想想北宋王安石變法,新黨和舊黨的撕逼的可怕場景。

    劉徹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學術的歸學術,政治的歸政治,宗教的歸宗教。

    這是劉徹在登基時就立下的基本原則。

    學術問題,絕對不能政治化!

    更不能因言獲罪!

    現在就不錯嘛。

    學術界自己去撕逼好了,劉徹隻要在後麵當好奶媽,刷好buff,做好支援工作。

    “胡子耿直,但學問不錯,卿等就不要大驚小怪了……”劉徹笑著道:“學術界和思想界的問題,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諾!”汲黯聞言,心裏也有底了。

    實際上,他就是想知道,當今對於這些問題的看法和態度而已。

    隻要確定了這個問題。

    那麽,黃老派的巨頭就可以借此調整立場。

    現在看來,天子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汲黯仿佛看到了黃老派下場,痛打魯儒落水狗的場麵。

    不要以為黃老派跟魯儒在某些問題上有共同立場,就以為他們都是自己人了。

    其實,壓根就不是!

    甚至,黃老派內部是很高興看到魯儒倒黴的。

    原因很簡單——魯儒倒下來了,那就隻有他們在那些問題上有發言權了!

    當今這個世道啊,越來越像戰國時的百家爭鳴了。

    諸子百家,在越來越明顯和清晰的競爭環境下,所有人,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拚命向上遊。

    不努力的,想吃老本的。

    就會跟戰國的雜家、名家、楊朱一般,在默默無聞中消亡。

    而吞掉魯儒這個大塊頭,吸收魯儒原本的支持者和基本牌,對黃老派來說,也是不無補益。

    甚至,可以說是吃了一頓大餐!

    吃完這一頓,起碼能頂三年!

    當然了。

    想吃掉魯儒,並且消化,黃老派還需要考慮公羊和其他儒家派係的問題。

    所以,汲黯適時的奏道:“陛下,臣聽說,就在現在,法家的張公,將前往胡子府邸,探討‘學術問題’……”

    “哦……”劉徹抬了抬眼簾:“儒法終於走到這關鍵的一步了嗎?”

    “是的,陛下……”汲黯躬身道:“不過,以臣之間,大抵隻是胡子與張子之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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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徹點點頭。

    雖然隻是公羊派的胡毋生與法家商申一係的張恢在迅速靠攏,並且可能聯合。

    但這依然是學術界的大事情!

    而學術界的變化,必然會影響到政壇。

    張恢門下,有無數的弟子門人。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當今的禦史大夫晁錯。

    除此之外,張恢門下還有兩千石數位,甚至,就連廷尉趙禹,也是與之有關係的——趙禹的授業恩師是張恢的同門師弟。

    而胡毋生,也是很厲害的。

    本身門下弟子,在四年前就已經號稱‘三千門徒’。

    在今天,更是公羊派內部最大的學閥之一,他與董仲舒,一起構成了儒家最亮眼的兩個巨頭。

    魯申公之後,執儒家話語權牛耳的,不出意外,不是董仲舒,就是胡毋生。

    而且,胡毋生的弟子門人,也有許多在做官。

    現在,位置最高的,甚至有人爬到了潁川郡主簿的位置。

    而最強的,當然就是那位後來的平津候,現在的主爵都尉,新鮮出爐的尚書左仆射公孫弘。

    這兩人的接近和聯合,足以產生一個1+1大於2的反應。

    劉徹扭頭看著汲黯,沉吟片刻後,說道:“過幾日,朕將巡視墨苑,請卿轉告黃公,若有空暇,可隨朕一同前往……”

    法家和儒家在靠攏,要聯合。

    劉徹既是樂見其成,也心有憂慮。

    畢竟,這兩個學派,都是有著強大的行動力。

    而且,執行能力很強!

    他們要是靠攏並且聯合起來,其他任何學派,都不是他們的一合之敵。

    所以,有必要讓黃老派也找個小弟了。

    當然,這個事情,還是要黃老派自己去談。

    談得攏,還是談不攏,劉徹不想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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