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樂水,蜿蜒向前,濁黃色的河水,帶著從上遊而來的養料,滋味著這片大地。

    使流經區域水草豐盛,土地肥沃。

    與其他多數河道都不同,這條在呂氏春秋中就已經被記載為‘天下六大名川’之一的河流,河道彎曲,水流湍急而且落差非常大。

    這是因為大興安嶺和小興安嶺的隆起和造山運動導致的。

    而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使得此地,天然的就具備了農耕的發展潛力。

    現在,鮮卑人第一個吃起了螃蟹。

    然後,他們發現這個螃蟹的味道還真不錯!

    比起過去遊牧和漁獵,耕作莊稼,更安穩,收成也更可靠。

    去年開墾的井田,在秋天都豐收了。

    在饒樂水的灌溉和滋養下,鮮卑人驅使奴隸和牧民種下的麥子和水稻,都獲得了豐富的迴報。

    鮮卑人的石室中現在就堆滿了收獲的麥子和稻穀。

    有史以來,第一次,鮮卑人不需要在冬天冒著生命危險,去冰天雪地的世界中尋找獵物,與虎狼搏鬥。

    這讓鮮卑大人丘可具的威望和權柄達到頂峰。

    鮮卑其他部族的大小部族紛紛歸順、臣服。

    這也是草原民族的特征——有奶就是娘,隻要有吃的,能養活百姓,一個部族輕易就能招納數千甚至數萬人。

    若無外力幹涉,如此持續二三十年,未來的鮮卑,必然能成為這草原上新的霸主,至不濟,也能學一學楚莊王,去單於庭,問問大纛的輕重。

    可惜啊……

    丘可具站在高山之上,望著那遠方地平線上黑壓壓的漢騎。

    他歎了口氣,道:“子為政,焉用殺?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

    “草上之風必偃!”

    他的古怪腔調和莫名情緒,看樣子是依舊如故。

    讓他身後的那些鮮卑大人和渠帥們看了目瞪口呆,完全插不上嘴。

    “罷了,與你們說也說不清楚……”丘可具搖搖頭道:“隻是可恨我霸業未成,先遇陽虎!”

    在丘可具看來,這遠方而來的漢騎和漢騎身後的龐大軍陣,極為不祥。

    他們的到來,幾乎宣告了他野心的破產和滅亡。

    漢軍在馬邑大獲全勝的事情,此刻已經傳遍了整個草原。

    無敵的折蘭部族,在馬邑城下折戟沉沙,曾經橫壓整個世界的大雕戰旗,被漢軍踩在了腳下。

    更可怕的是,漢軍不僅僅正麵擊破了從來沒有被人擊破過折蘭大陣,還全殲了包括右賢王尹稚斜在內的整個匈奴幕南精銳。

    這樣的戰績,倘若不是有著確鑿無比的事實,丘可具甚至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在丘可具原本的計劃裏,漢與匈奴,應該會兩敗俱傷。

    正如同過去五十六年的諸次漢匈大戰一樣。

    兩國大軍,彼此消耗數年,然後不得不罷兵禰和。

    但,漢朝卻不按照劇本來。

    一戰而沒匈奴幕南主力,連右賢王都戰死了。

    折蘭和右賢王本部被全殲,樓煩王臨陣反水,白羊王坐困死地,最終不得不投降。

    整整四萬鐵騎,在不過兩個月間灰飛煙滅。

    這樣的戰績,震怖了整個草原。

    從饒樂水直到北海,從北海到西域,現在,哪怕是扶餘人和丁零人也知道了匈奴戰敗的消息。

    整個世界被這個消息震驚,人人都知道,屬於漢朝的時代降臨了。

    就像百年前,漢朝的先人那樣,他們要再次統治和主宰全世界了。

    沒有人敢在擊敗了匈奴,全殲了折蘭的漢朝人麵前再有什麽歪主意了。

    這個世界向來很現實。

    拳頭大的,理所應當,就能主宰和控製他人的人生。

    如今的漢朝,別說是玩弄和操作、決定鮮卑人的命運了,就是匈奴人,也要隨他們的喜好而跳舞。

    “果然不愧是煌煌明星之中國,不愧是華夏蠻貊,罔不率俾的諸夏啊……”丘可具長歎一聲,然後,他褪下自己的上身獸皮衣服,解開自己腦後的辮子,讓頭發披散開來。

    在今天以前,他或許還有所僥幸。

    但,當中國大兵出現在他眼前的這一刻起,丘可具知道,自己和自己的部族,唯一的生路,就是給漢朝當狗,給漢朝天子當狗。

    不然……

    就要勿謂言之不預也了!

    丘可具雖然看上去瘋瘋癲癲,但他卻對諸夏文化了解極深。

    他太清楚了,頑抗諸夏兵鋒的人或者民族,會是個什麽下場了。

    早在他當初將烏孫殘部的消息告訴匈奴人時,他就已經隱約預計到今天了。

    隻是他想不到,漢朝居然勝的如此迅速,如此徹底,如此輝煌。

    宛如大日,讓所有得知此事的人,不能直視。

    “其實給天子當狗也沒什麽不好的……”丘可具在心裏想著:“至少,能保我鮮卑族人溫飽……”

    當初,他隻是一個浪蕩的鮮卑宗種而已。

    他的堂兄不自量力,去挑釁漢朝的狗仔濊人,結果被漢朝皇帝逼著匈奴人殺了,腦袋製成酒器,送去漢朝賠禮。

    然後,他被當成了替罪羊和擋箭牌,被各部大人強行按到了鮮卑大人的位置上。

    起初,他是惶恐不安的。

    生怕哪怕自己的腦袋就被匈奴人取走,製成了酒器。

    於是,他隻好裝瘋賣傻。

    借此逃避現實。

    但,他從未想到,自己裝瘋賣傻也能賣出成績來。

    他凝視著饒樂水上下開墾出的井田,望著自己的族人。

    在三年多前,他剛剛即位的時候,整個鮮卑加起來不過三四萬人口,男丁不過數千而已。

    今天,鮮卑已經掩有五部,部眾接近六萬之多。

    還有數千奴隸為鮮卑耕作。

    即位之初,鮮卑的新生嬰兒們,整日整夜的餓的嚎啕大哭,但他們的母親的奶水卻已經再怎麽也分泌不出了。

    而現在,有賴於耕作的收獲,部族上下的新生兒,都能獲得充足的母乳喂養。

    今年整整一年,鮮卑沒有餓死的嬰兒。

    對草原部族而言,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因為他們太清楚生命究竟是多麽的脆弱了。

    所以,強勢的時候,他們得勢不饒人,得寸進尺,得隴望蜀,欲壑難填。

    而弱勢之時,他們審時度勢,給強者當奴婢,做獵犬,為前鋒,任勞任怨,予取予求,並且毫無怨言。

    此刻,鮮卑是弱小的。

    鮮卑的武力,甚至連漢朝或者鮮卑任意一個指頭都不如。

    甚至,這兩個巨人隨便拔根汗毛,都能壓死弱小的鮮卑。

    ……………………………………

    陳嬌騎在馬上,望著眼前的阡陌連野,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好膽!”陳嬌說道:“果然是井田!”

    他左右的家臣和司馬隊率們也都麵露怒色,青筋暴露:“不想這鮮卑真是狼子野心!”

    對中國而言,井田是宗周天子的象征,是宗周禮法的核心。

    雖然戰國以來,井田崩潰,再不留存。

    但每一個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這個東西,尋常人連碰都不能碰的。

    所謂,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沒見到,哪怕是魯儒們天天喊著‘克己複禮’,吹捧著井田製‘實為解決一切問題之良策’。

    但也終究沒有任何人有膽子,敢在自己的土地,複活井田。

    他們真的不想嗎?

    隻是不敢而已。

    井田,想要複活,除了天子,沒有人能讓它複活。

    就像軍功勳爵名田宅。

    天子不發話,誰敢說話?

    這鮮卑人玩井田,用奴隸耕作,這等於是一巴掌扇到了當今天子的臉上!

    所謂主辱臣死。

    任何一個自詡漢家忠臣,劉氏鷹犬的大漢士大夫都不能視若無睹。

    必須立刻迅速馬上做出反應!

    “天無二日,地無二主……”陳嬌更是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他流著口水,看著眼前的井田和溝渠,他舉起了手,準備下令。

    這些田地,鮮卑人已經開墾好了,而且規劃成了一塊塊的井田,溝渠和水利設施也基本都有了輪廓。

    占下來利用得當,歲產百萬石糧食應該是底線。

    而這些鮮卑人和他們的奴隸,完全可以成為為他耕作的百姓。

    編戶齊民,設置縣鄉亭裏,數十年後,此地必成中國之土。

    百十年後,青史之上,怕是要書寫上一筆:隆慮用兵東北,拓土千裏,盡為中國,古之尹吉甫,南仲不過如此。

    “全軍聽我號令……”陳嬌對著自己的騎兵和步卒們,以及跟在騎兵身後的濊奴們。

    然而,他的話隻說了一半。

    然後他就看到了在遠方的東方,一騎疾馳而來:“仲公子請稍待片刻……少主即刻就到……”

    陳嬌認得那人,正是自己父親的家臣之一。

    他咬著嘴唇,在心裏罵了幾句,他不得不放棄自己原先的打算了。

    在最初,陳嬌的想法,是要將這鮮卑人的首領的腦袋帶迴懷化的。

    這很簡單,一個卒子一柄利劍就能做到。

    三年多前,匈奴人就是用了一個信使,就取走了前代鮮卑王的腦袋,將他帶迴單於庭。

    如今,漢軍在馬邑大勝,自己狐假虎威,也能做到當初匈奴人做到的程度。

    隻是,現在,陳須馬上就要趕到。

    沒辦法,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陳嬌現在需要這鮮卑王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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