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也,淯水為之一紅”許多年後,有南陽士紳迴憶起今日的畫麵,在其筆記中戰戰兢兢的寫下這句話。

    湯自新豐遷為南陽郡守,聞暴楊橫霸,及湯至淯水,暴楊側行送迎,然湯氣盛,弗忍,遂案暴氏,盡破碎其家,暴氏坐有罪,楊、王之屬膽顫,南陽吏民重足一跡!——《史記。酷吏列傳》

    是時也,湯為南陽守,未至,先使使暗查南陽鄉紳,得暴楊之罪,及至,先案暴氏,後除楊氏,由是,南陽吏民始知漢官之威,上下鄉紳豪霸為之股戰,南陽乃大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漢官書——張寧顏汲劇列傳》。

    無論後人任何評價,如何議論。

    此刻的張湯,看著淯水河邊的一片狼藉,與股戰不已的上下吏民。

    心裏麵真是豪情萬丈,油然而生。

    “此輩賊子,害民殘業,死有餘辜!”張湯對著那些不停的擦汗,甚至連手腳都有些發軟的南陽官吏們訓話:“諸君務必要引以為戒!”

    河岸邊草叢中噴湧的鮮血,無神的頭顱,還有先前那些臨死前的慘嚎、咒罵與求饒之聲。

    每一樣,都讓整個南陽郡上上下下的官員隻要想起來,就股戰不已。

    許多官吏,甚至從此患上了‘貪贓恐懼症’。

    終其一生,一改之前作風,秉政廉潔,不恤私情,甚至成為了官員榜樣,屢次被朝廷嘉獎。

    “諾!”但此時,所有的人都感覺自己的脖子涼涼的,背脊上冷冷的。

    都不用人帶頭鼓噪,下意識的,所有官吏就都提起全部的精神,用著全身的力氣,大喊出來。

    仿佛要是喊的慢了,就要跟那些暴氏的爪牙一起被砍腦袋了。

    張湯上下看了看這些全部低著頭,服服帖帖的未來下屬。

    心中滿意極了!

    不殺人,能有這樣的效果嗎?

    不殺人,能讓這些家夥擺正自己的位置嗎?

    答案是不能。

    張湯很清楚自己的資曆、年紀以及履曆,都不夠郡守的標準。

    若到任不想被人架空,幹出成績來。

    就要以殺人為開頭。

    隻是……

    掃了一眼河邊的屍體還有那被塞上嘴巴,還在咿咿呀呀掙紮的暴韞。

    “光顧著殺人了,忘記補上一道手續了……”張湯撓撓頭,對著寧成吩咐一聲:“寧都尉,請去將天子所賜本官之斬官薄恭請來此!”

    “諾!”寧成點點頭,就帶著一批士卒遠去,不久,寧成就返迴,手中捧著一策用白紙裝訂起來的明黃色薄冊。

    “恭請聖冊!”張湯對著那本薄冊深深一拜,然後,左右侍從立刻抬來一張案幾,筆墨遞來,張湯將那薄冊打開,提筆在其上奮筆疾書,一邊寫,張湯一邊對著官僚們笑道:“臨行前,陛下賜本官以兩千石以下,臨機決斷,便宜行事,千石以下,可不經廷尉,直接處置,隻需將所處置之官員名字、職務以及緣由錄於此冊……”

    南陽郡的官僚們聞言,又是一驚。

    卻聽著張湯道:“當然了,名額有限拉,本官隻有百人的臨機決斷之權,超過此數,就要上秉丞相、禦史大夫,恭請聖意啦!”

    “今天一次就差不多用了二三十個……看來以後要省著點了……”張湯輕聲嘀咕著,但聲音恰好讓不遠處的官吏們能聽清楚。

    上上下下的官僚聽了,有些膽小的甚至差點就尿褲子了。

    “恐怕以後,這南陽郡,就真的是要官不聊生,士紳驚懼了……”有人心裏想著。

    一百個臨機決斷權?

    要不要這麽嚇人啊!

    本來大家心裏麵都還有著僥幸心理。

    這張湯行事如此肆無忌憚,殺官員士紳如屠雞犬。

    這事情,肯定是會被長安知道的。

    丞相、禦史大夫還有九卿諸屬並朝野輿論,恐怕都不會輕饒這張湯。

    要知道,這可都是官員啊!

    朝廷培養一個官員容易嗎?

    可哪知道……

    不是我等不給力,奈何張湯開外掛啊!

    天子賜其兩千石以下臨機決斷之權,更有一個足足一百人的殺人額度!

    要不要這麽嚇人!

    許多人心中,都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悲哀了,琢磨著是不是可以辭官告老,或者幹脆掛印而去。

    隻是想著這官員的威風和高高在上的特權,大家都是勉強忍住了。

    特別是傳聞,長安有意增加官員俸祿,厚養其廉的情況下。

    至於張湯是不是在說謊,這個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漢室天下,沒有人敢在天子旨意這種事情上麵誇大或者捏造。

    一旦查實了,這可是族誅的大罪!

    “狗官暴虐……”楊學之抬頭看著張湯的笑臉,心裏麵惡狠狠的想著:“迴去後,我就召集親友,共同抵製,大家一起告病請休,看他能威風幾日!”

    這一招,也是以往漢室地方郡縣的本土地頭蛇對抗外來強勢郡守的不二絕招。

    誠然,郡守權大,總領全郡大小事務。

    但本地的地頭蛇,也不是不能製衡他。

    官員們可以選擇告病,進行非暴力不合作抵抗。

    沒有足夠的官員和人手,整個郡的秩序都要崩潰。

    監獄裏的犯人會逃脫,地方的民政和溝渠、道路會荒廢,鄉、亭、裏的村民矛盾也會無人調節和鎮壓。

    用不了多久,那個郡守就會乖乖低頭認輸,或者灰溜溜的滾蛋。

    當然,這是一柄雙刃劍。

    傷人傷己,一旦如此做了,長安必然震怒。

    到時候,天子可能會選擇一位更加鐵腕的官員,甚至是列侯,坐鎮宛城。

    一般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有人選擇。

    但現在,張湯的架勢和氣勢,逼的楊學之,行此險策。

    沒辦法,再不行動,暴家倒了後,就輪到他楊家了。

    楊學之已經看明白了。

    這新來的郡守,根本就不想跟南陽郡的舊勢力合作,更別說拉一把他們了。

    這新郡守想要的是一個從上而下,完全聽從他指揮和調遣的全新勢力!

    所以,才會一到任就動刀兵,用殺人做開始。

    老狗尚且有幾顆牙,兔子急了也咬人!

    “對了……”張湯卻忽然道:“有件事情,本官先知會一下諸位,經過本官的爭取,南陽郡已經成為了今歲考舉士子的分配郡之一!”

    張湯微笑著,將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眾人:“今年八月後,大概就有數百位士子,從長安來南陽到任,出任地方的縣吏、鄉廧夫、鄉遊繳乃至郡吏,諸君皆前輩,到時候務必要好好提攜、教導後輩末學……”

    張湯這句話,擊潰了楊學之的所有自信與底氣。

    佐官胥吏,靠什麽跟郡守爭鬥?

    當然是他們掌握的地方權力與他們熟悉的地方事務。

    沒有他們配合,就算是神仙,也沒辦法理清楚郡中的大小事務。

    但是,考舉士子這四個字,卻像一個魔咒,瞬間就抽掉了楊學之最大的儀仗。

    楊學之明白了,有了今日的事情,加上馬上就要有人來搶官職搶權柄,南陽本地的官僚係統,不會跟著他跟新郡守對抗了。

    在麵臨來自外部的競爭壓力的情況下,那個傻瓜會傻兮兮的跟著他這個郡丞去跟郡守掰腕子。

    難道就不怕,一告病,人家郡守立刻就將你除名?然後把位置騰給新來的士子?

    大家可以為了交情啊友情啊利益什麽的,跟著他跟郡守掰一掰手腕。

    但是,假如,涉及到自身的烏紗帽和自身的權柄時。

    絕大部分人,都會選擇保存自己的地位與官職。

    官僚們打嘴炮的時候,當然會說什麽‘哥不幹了,誰愛幹誰幹……’但假如真的不讓他幹了,把位置給別人,他們是一定會誓死捍衛自己的好不容易得來的官職、編製和地位的。

    哪怕為此跪舔和逢迎一個嚴苛、霸道且不講道理的上官。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比官員本身更愛惜自己職位與地位的人。

    這樣想著,楊學之就感覺胸口一悶,一口老血噗的吐出來,整個人像倒塌的木架一樣,啪的一聲就昏厥了過去。

    ………………………………

    宣曲縣,任鄉。

    這裏是任家的老巢。

    此時一片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宣曲縣今天發生的事情,此刻,已經傳遍了整個任鄉。

    任氏上上下下,都是驚恐萬分。

    任氏的當代家主任宣,也是手足冰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麵。

    過去幾十年,任氏的日子,真是過的太舒服了。

    靠著龐大的財富,任氏與公侯列卿廣泛接觸,廣交天下豪傑。

    名聲遠播,世人矚目。

    在漢室其他豪強在忙著想辦法怎麽規避和躲避朝廷的遷徙時,任氏,穩坐釣魚台。

    有著太宗皇帝的嘉獎,沒有那個不開眼的地方官和朝廷官員敢與對任氏下手。

    任氏甚至可以不鳥雒陽城裏的郡守,在自己的家裏,稱王稱霸。

    隻是,這日子過的太舒坦了,也不是什麽好事情。

    任氏的作風開始越來越霸道,越來越跋扈,漸漸與先祖所擬定的低調做人的方針背道而馳。

    如今報應來了。

    天使來到了宣曲縣,帶走了縣令,還殺了一個任家的奴仆。

    這意味著什麽,不用人說,任宣也很清楚。

    當今天子,盯上了任家。

    這任氏幾十年集聚的財富、土地與權勢,眼看就要化為烏有了。

    該怎麽辦?

    有任氏子弟提議,幹脆反他娘的。

    起任氏所有,能武裝出數千人,這股力量足夠趁著漢軍無備,橫行一時了。

    若是幹的好了,向東可以進取敖倉,向南可以聯絡齊魯諸侯,事不可為的時候,大不了,像趙國突圍,跑去匈奴。

    這樣的幼稚言論,一時間還頗有些市場。

    隻是任宣明白,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起兵?

    任家有武器嗎?

    想靠著那些民用的劍、刀和獵弓去跟全副武裝的漢軍比劃?

    那不是找死嗎?

    至於逃亡匈奴……

    嗬嗬,現在的長城,可不是二十年前的長城。

    十幾萬漢軍精銳犬牙交錯的布置在長城防線上,更有沿途無數的郡兵阻攔,縱使項王複生,領著無敵之師,怕也掙脫不開這層層的圍剿。

    再說了,任宣保證,隻要他點頭同意起兵,前腳點頭,後腳就有人敢拿他的頭顱當謝罪狀。

    任宣可還不想死。

    更何況,如今人心在漢,就算是任家的子侄,恐怕隻要看到漢使漢軍,立刻就會跪地投降。

    沒有人敢對抗‘受命於天’的天子。

    既然起兵硬抗不行。

    那就隻有想辦法化解這個事情了。

    可問題是怎麽化解?

    長安天使來勢洶洶,不達目的,想要他罷手?

    開玩笑吧!

    而殺了他的話,且不說現在都不知道這個天使在哪裏,就算找到了,任宣也不敢動他一根毫毛。

    天使要是出了事情。

    那等於是叛逆了,到時候,大軍會剿,任家上下幾百口,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這就隻剩下唯一的生機了!

    任宣終於做出決斷。

    他將自己的兒子叫到身邊來,囑咐道:“我兒,立刻拿我的印信與書信,馬上出發,去長安,拜會戚裏的幾位長輩、老大人,請他們看在我任氏多年的交情上,進宮去東宮太後麵前,為我任氏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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