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玨對鍾十三娘的話置若罔聞,於是那沉甸甸的情誼便重重砸了下來,在她心上砸出個空空的大窟窿。


    “女公子請慎言,天色不早了,還請早些迴府,免得令尊令堂擔心。”衛玨說完轉身便要走。


    “衛玨!”鍾芊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就如此嫌惡我麽?阿姊她根本無意於你,你難道要念她一輩子麽?”她一邊說一邊從中衣領子中扯出一條五彩絲繩,繩上懸著個銀色的物件,在夕陽中閃著微光。


    “你看,她那時連你手指上的傷都未曾注意到,還將你做的東西隨隨便便送與別人,她就是這麽沒心沒肺的......”


    鍾薈氣得肝疼,這死丫頭才是隻沒心沒肺的白眼狼,縱使當時不知道那隻蟈蟈兒是衛玨親手做的,她送出去時也心疼得像剁掉一隻手,後來猜到了不也沒找她要迴來麽?


    不過這倒怨不得她堂妹,全怪她疼在心裏,麵上還要故作大方,看起來可不就是隨隨便便將那物件與了人麽?


    “誰稀罕你們的定情信物!”十三娘恨恨地將那隻蟈蟈兒往衛六郎身上一擲,那蟈蟈在他身上彈了下又落到地上,鍾芊還不解氣,又上前踩了一腳,賭氣道,“你放心,你既無意,我也不會糾纏於你,迴去我就求阿耶阿娘將親事作罷!”


    衛十一郎聽到此處頗有些不解,心道,她這麽說到底是想嫁還是不想嫁啊?


    鍾薈卻是對十三娘這口是心非的別扭毛病一清二楚。


    都說她十一娘從小受寵,其實要論嬌生慣養,她這隔房妹妹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打小要什麽東西隻需用手一指,便有仆役和大人巴巴地取來送到她手上,久而久之,用手指便成了使眼色,再到後來眼色也不願使了,要你來猜她的心意,若是你不幸沒猜中,輕則生悶氣,連日冷戰也是常有的事。


    比如當初她看到鍾薈那對銀絲編的草蟲,也不說想要,隻是欣羨地看了幾眼,酸溜溜地道:“衛七娘與阿姊的交情果然是獨一份的。”那幾日便對堂姊不理不睬,直到順了她的意方才展顏。


    鍾薈已經習以為常,偶爾還覺得有個堂妹鬧鬧小脾氣能為她平靜無波的日子平添些許趣味。


    然而衛六郎不是鍾家人,對這樣的趣味敬謝不敏,若要問他的意見,鍾十三娘是這世上他第一不想娶之人。


    十一娘在世時,堂姊妹倆總是形影不離,他們容貌生得既肖似,也許是朝夕相處的時間久了,十三娘的言談舉止也總是有她十一姊的影子。衛玨單是站在這裏望著她,便已是揪心,遑論日日相對了。


    可他也明白,按他阿翁的意思,鍾衛兩家聯姻是勢在必行的事,小輩中年歲和家世最適合的便是他和十三娘,父母之命又如何由得他置喙?若是真如十三娘所言,鍾家毀約……


    衛玨一瞬間升起些陰暗的希冀來,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卑鄙,無論他多不喜鍾十三娘,也不該叫一個豆蔻之年的小娘子來承受這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衛六郎沉聲道,“你我在此談論這些本就不合宜,今日在下隻當不曾見過女公子,恕在下先行告辭了。”說完施了一禮,望了望地上那隻被踩扁的蟈蟈兒,決然拂袖而去。


    衛十一郎又懵了,他六兄這又是什麽意思,到底是想娶還是不想娶?怎麽就不能直截了當地掰扯清楚呢?


    “我寧願死的是我!”鍾十三娘望著衛玨的背影發狠道,“我寧願和阿姊換一換,我寧願病的是我,死的也是我,能叫你念一輩子,死又有什麽?”


    她個子較鍾十一娘更嬌小,身上那身衣服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並不合身,衣袍蓋住了腳麵,垂手而立時寬大的袖子直垂到腿彎處,發髻是她自己匆忙之間梳就的,風塵仆仆趕了一天的路,已經有些鬆了,幾縷發絲從鬢邊滑了下來,被風拂起,複又落下,那側影便顯得格外淒惶落魄。


    鍾薈心頭有些苦澀,又覺得好笑,小孩子總是愛把話說到絕處,動輒輕言生死。


    她這死過一迴的老手卻沒那麽大方。其實病痛還在其次,到最後那些時日她幾乎已經覺不出痛了,手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每日睜開眼睛總是想,是今日麽?喝藥的時候也想,是今日麽?昏昏沉沉睡去的時候想,幹脆就一覺睡過去別醒了吧,旋即又後悔,在心裏向漫天神佛求告,求了佛祖求菩薩,求了菩薩求神仙,求了神仙求祖宗,求他們讓她再見一見翌日的太陽,可其實到後來她的眼前隻餘模糊的一片,連日夜都難以分清了。


    可她仍舊怕死怕得不行,寧願這樣不分天曉日夜地賴活著,她怕彼岸沒有嫌棄她頭發黃的阿娘,沒有四處顯擺她一筆好字的阿耶,沒有作弄她揪她發髻的阿兄,沒有背著她耶娘偷偷給她舀蜜吃的阿翁,也沒有一個為她折花的翩翩少年郎。


    許是她貪生怕死到了極點,打動了老天,這才網開一麵讓她又活了一次罷。


    她這做阿姊的真恨不得從石頭背後走出去,擰一擰這口無遮攔的死丫頭的耳朵,再給她兩個大耳刮子將她打醒。


    不過她也隻能想想罷了,以她如今的小身板,跳出去還不定誰打誰呢。


    衛琇蹲得腿有些發麻,悄悄換了個姿勢,心道難怪六兄不願娶這鍾十三娘,從她說出這番話便知這小娘子神智不太清楚。他六兄心悅的是鍾阿毛,又不是哪個得病哪個要死便愛哪個。


    他不經意間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娘子,見她耷拉著臉,眼睛亮得瘮人,也不知在想什麽。衛琇杞人憂天地操起閑心來,也不知道這麽小的孩子聽了這些要死要活的癡話會不會當真,就此有樣學樣誤入歧途可就不妙了。


    衛六郎聽了鍾十三娘的話,腳步一滯,身形顫了顫,也不知是怒還是悲,終究沒說什麽,也沒迴頭。


    通往這禪房的道路隻有這一條,衛玨自然仍從來路返迴。


    鍾薈倒還好,反正衛六認不出她,頂多當是頑童淘氣,衛琇就沒那麽鎮定了,他做賊心虛地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屏息凝神,他堂兄從旁經過時衣擺從他臉側的花叢拂過,似乎還若有似無地向他們躲藏的地方瞥了一眼,嚇得他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好在衛六郎並未停下腳步,徑直往林子另一端去了。


    鍾十三娘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許久,待衛玨走遠了,慢慢蹲了下來,抱著雙膝,將臉伏在手臂上,肩背一起一伏,像是在哭。


    她不走鍾薈和衛琇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等她酣暢淋漓地哭完離去,才巴著石頭站起身來伸展四肢。兩人蹲了許久,都是腰酸腿麻,鍾薈一瘸一拐地走出林子,將那被十三娘一腳踩扁的蟈蟈兒拾了起來,坐在道旁一塊石頭上,掏出那條擦過涕淚又捂過衛琇嘴的帕子,細細將上麵沾的塵土擦去。


    看得出來十三娘對這蟈蟈兒很珍愛,必是時時拂拭摩挲,過了那麽多年仍舊是鋥亮如新的模樣,隻是那編織的肌理縫隙終究有些發黑了,如同她收在奩盒中的那隻蛐蛐兒一樣。


    衛十一郎動了動發麻的腿,拖著腳走到她身邊。


    鍾薈這才想起十三娘將這銀蟈蟈兒扔還給了衛六郎,雖說他沒撿迴去,也算是衛玨的東西,眼下物主的兄弟近在眼前,她就這麽當作無主之物拾迴去不太好,可見到自己的舊物又不舍得放手,便厚著臉皮向他討要道:“這個可以給我麽?”


    “阿兄離開時沒拾走,想來是用不著了,你喜歡就留著吧。”衛琇無端覺得她那模樣有些可憐,和方才一把鼻涕一把淚時的可憐不太一樣,更像是隻無家可歸的貓犬。


    “多謝衛公子。”鍾薈一笑露出顆虎牙,她笑起來嘴有些歪,但並不難看,還讓衛琇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衛琇慷他人之慨本就不太好意思,受了她的謝,便覺得該做點什麽,看了看那被踩扁的蟈蟈道,“可惜踩壞了,我替你修一修吧。”


    鍾薈最熟悉的衛七娘和衛六郎都生著對巧手,想當然地以為衛十一郎也不會差到哪裏,便放心地將扁扁的蟲屍放在他的掌心。


    衛十一郎接過來一看立即就後悔了,他六兄為了哄意中人高興也真是費盡心機,也不知道是哪裏學的這一手絕技。衛琇橫看豎看愣是不知道從哪兒下手,扯了扯其中一條蟲腿,明明沒用多大的勁兒,不知怎麽那條腿就叫他扯了下來。


    鍾薈忍不住發出“嘶”的一聲痛唿,活似自己的腿叫人扯了下來。方才還千恩萬謝,立時換了副嘴臉,擰著眉頭,斜睨著他道:“你到底行不行啊?”


    衛琇臉一紅,訕訕道:“也不是……行的行的,你且別打攪我。”說著從旁邊樹叢裏找了根細細的枝條,也不問問蟲子的意見,就從尾端收線的小圈中捅了進去,笨手笨腳把踩癟的肚腹往外挑。


    許是衛六郎做的那蟲子過於逼真,鍾薈看了簡直感同身受,又是“嘶”得一聲,衛十一郎本來就沒把握,被她這麽一驚一乍地攪和,手一抖,直接將那蟈蟈兒捅了個對穿。


    鍾薈急忙連樹枝帶蟈蟈兒一起奪了過來,再也信不過這祖宗了:“多謝衛公子,我還是帶迴去自個兒修吧。”


    衛琇雖有些挫敗,可心裏也是暗暗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暮色已有些深,倦鳥紛紛投林歸巢,他便從善如流地道:“天色不早了,小郎君是與家人一起來的麽?約好在哪裏見麵了麽?在下送你一程吧。”


    她這身仆役裝束就是個幌子,一說話同是世家出身的衛十一郎就憑那一口字正腔圓的雅言得知她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也隻有衛郎湯餅攤那有眼不識泰山的小攤主會把她當成真的僮仆了。


    鍾薈被他這麽一說,才想起常山公主,一拍腦袋道:“糟了!”又對衛琇道:“公子可知道何處有淨水?我得把臉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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