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攤主一直留意著他們這邊一舉一動,聞言急急地跑上前來,看了看相貌堂堂的衛十一郎,又看了眼身著仆役青衣的鍾薈,兩人通身上下都沒什麽金玉之類的值錢物件,不過那胡服少年容貌氣度看起來終究更富貴一些,便柿子揀軟的捏,朝鍾薈撲過來。


    鍾薈見他來者不善趕緊腳底抹油,哧溜往後一躲,沒叫那氣急敗的小攤主逮個正著。


    小攤主先前聽說那少年是衛家的小郎君,故而有幾分怯意,未敢肆意盯著他看,然而此刻再一打眼,那身胡服也不是什麽刺繡、織成、錦緞之類的貴重料子,又想起方才兩人有說有笑眉來眼去的,說不得根本就是來紮火囤混騙吃白食的。


    本來嘛,衛郎臉上又沒寫字,那矮個小子說是就是了?就憑生了張好皮相?西市上殺豬的還長得人模狗樣呢,難不成個個都是衛家人?一想到被唬弄去的兩片肉,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那三分猜疑頓時變作十分肯定,一把拽住衛十一郎的胳膊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個騙子,衛家郎君哪有穿成你這寒酸樣的!沒錢還來吃湯餅,是打定了主意吃白食吧!”


    鍾薈白瞎了一迴眼,還搭上了僅剩的一包五味梅條,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對衛十一心懷忿懣,此時看戲不嫌台高,躲在後邊搓火:“寒酸?你睜大眼仔細瞧瞧,他這身衣裳上好的越羅製的,斷個袖子就能將你這小攤兒連鍋碗帶人一齊買下來了。”


    那小攤主一聽,好哇,這是生怕不知道你倆是同夥麽?一激動,吹出兩個鼻涕泡泡,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往褲腿上一抹,悍然扯住衛十一郎那價值連成的衣裳,幾乎真要將他扯成斷袖,一邊還要顧著躲在後頭的小同夥。


    鍾薈頓時噁心又嫌棄:“啊呀,你方才下湯餅時該不會沒洗過手吧,說你是黑攤兒真真一點不假,早知這麽髒倒找錢請我吃我都不要。”


    小攤主惱羞成怒,想去抓那壞嘴的小僮,可又怕放跑了手裏這個,隻好下了死力拿他泄憤,他這雙手可以連著大銅鍋端起整一鍋湯水,幾乎將衛十一郎的小胳膊掐斷。


    難為衛琇疼得嘴唇發白還維持著花容月貌,精雕細琢的五官沒一處變形,隻抽了口冷氣對鍾薈道:“勞駕您少說兩句罷!”又對那小攤主道:“今日實是錢袋遭竊,並不是有意的,你且先將我放開,我哪裏都不去,就同你在此等候家人來會帳。”


    見那衛家小兒斷袖是件可樂的事,可斷臂就不好玩了,鍾薈收拾起姍姍來遲的良心,對那攤主正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他真是衛家人,你若是把他胳膊擰壞了,一會兒他家人來了看此事怎麽善了。”


    這西門隻是個偏門,不是出入崇福寺的必經之道,這時候已近黃昏,更是人跡罕至,然而衛郎湯餅的這番動靜還是引來了不少圍觀之人,他們交頭接耳,時不時還對著衛十一等人指指戳戳。


    有個同在崇福似擺攤賣酪漿棗茶的大娘一見衛十一郎那花枝招展的容貌,平常那一碗酪漿兌半碗水還要賣三個錢的冷硬心腸頓時軟成一灘春水,上前道:“王小麻子,這小郎君生得一表人才,哪裏會賴你的餅錢,我看八成是真有難處,你粗手笨腳的別把人金貴的小郎君弄傷了,一會兒人家人來了不肯罷休。”一邊勸解,一邊上去掰小攤主的手,趁著亂順便在衛琇手背上摸了一把,心裏讚歎,真個比她家的酪漿還白滑柔嫩。


    圍觀者中便有那無賴漢哄笑起來:“錢五娘,你這老寡婦想漢想瘋了吧,也不看看人家小郎君毛長沒長齊!”


    衛十一郎何曾叫人這樣既動手又動口地輕薄過,全身的血氣都往臉上湧,連帶耳朵都紅得像煮熟了的蝦子,鍾薈都有些不忍心看,捂住了眼,心裏默念幾聲阿彌陀佛,求佛祖庇佑這可憐見的小郎君,然後趁著眾人忙著圍觀衛十一郎的當兒,貓下腰,偷偷從草棚中溜了出去。


    其實在她剛剛抬腳開溜的時候衛琇已經發現了,不過他倒沒打算難為這不仗義的小娘子,何況還吃了人家的梅條,一想到此處,那梅條酸甜的餘味就在舌尖上打轉起來,一分神,又被那好心勸架的錢五大娘尋到可乘之機薅了一把。


    鍾薈突圍成功,見沒人留意她,轉身拔腿就往寺中跑,一口氣爬了十幾級石階,這才放慢了腳步,一邊走一邊頻頻迴望西門外的小草棚,馬後炮地擔心這衛小郎吃虧,一不留神沒看前麵,撞上了一個人的後背,身形一晃,差點仰麵從石階上栽下來,幸好後頭有人眼明手快將她扶住,溫和地道:“小心。”


    叫她撞上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比起薑大郎更像是殺豬的,此人轉過頭瞪了她一眼,聲如洪鍾地罵道:“小賊皮,沒生招子嗎?”


    鍾薈這欺軟怕硬的沒敢瞪迴去,心有餘悸地站定,向那扶她的好心人行禮道謝,一抬頭便被唬了一跳。


    眼前這個身著碧紗袍,束發戴諸葛巾的少年郎,分明是她的堂妹十三娘。


    鍾薈不自覺地就想躲,閃念之間想起十三娘並不認得她現在這副尊容,方才放下心來,惟恐被識破的驚惶替之以遇見親人的喜不自禁。


    十三娘見這臉上髒兮兮的小童直勾勾地盯著她瞧,疑心是自己女扮男裝叫人識破了,草草迴了一禮,低下頭加緊腳步繼續往前走。


    這是鍾薈死而複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上輩子的親人,且是堂姊妹中與她最密切的十三娘,然而最初的欣喜過後,她立即意識到十三娘本該在鍾府替她服大功,出現在這崇福寺著實蹊蹺,不由跟了上去。


    十三娘鍾芊爬到石階頂端,右轉沿著一條小徑穿過一片栽著栝柏的密林,鍾薈怕被她發現,一直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方才跟了上去,若即若離地遠遠綴著。


    穿過林子,眼前是座花木扶疏的深深禪院,院門外有幾叢修竹香草,低矮的院牆內探出幾支白茶,碧玉般的葉片上伏著隻黑色甲蟲,已將葉片邊緣啃出了個缺口。


    十三娘在院外站住,鍾薈便蹲下身子,躲在小路盡頭處的一塊磐石背後,透過石上一株瑞香花葉間的縫隙,向外張望。


    十三娘定定地看著那葉子上的小蟲出神,一直到葉子被啃去半邊,方才舉足上前,曲起纖細的手指叩了叩門扉。


    片刻那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內走出個小沙彌,雙手合十向十三娘行了個禮道:“敢問居士有何貴幹?此處乃是敝寺禪房,恕不接待外客。”


    十三娘迴了一禮道:“勞駕小師傅與衛家六公子通傳一聲,鍾十三郎在此恭候,若他拒不見我,我便在此一直等著。”


    藏在花叢後的鍾薈覺得今日大約能替常山公主省一頓晚膳,她吃驚都快吃飽了,沒想到她這個不聲不響的堂妹有如此膽量,竟在服喪期間從鍾府偷跑出來,跋涉幾十裏路來到這山間的崇福寺見一個外男。


    ***


    盲禪師的屋子裏空空如也,隻沿牆設香案一條,僧床一張。


    衛玨與虛雲禪師席地而坐,手中捧著一碗苦得難以入口的粗茶,兩人不複清談時口若懸河的模樣,相對著枯坐良久而不發一語。


    虛雲禪師歎了口氣,抿了口茶道:“衛居士,術業有專攻,您叫一個和尚算卦,這不是為難小僧麽?”


    “禪師別道門入佛門不過短短兩年,難道就將畢生絕學忘得一幹二淨了?”衛六郎微微一笑,輕快地道,“幸而當日在荊州有過一麵之緣,不佞才知名滿天下的無為真人竟然成了大名鼎鼎的虛雲禪師。”


    這半路轉行的僧人被拆穿了也不見異色,背叛師門的決心十分堅定,打著模棱兩可的偈語道:“小僧勸居士一句,‘如河駛流,往而不返'',您又何必執著於這擊石火,閃電光?”


    “人生在世,總有些放不下的人和事,”衛六郎皺著眉頭將一口苦茶咽下,一根茶葉柄梗在喉嚨口,“縱使出塵絕俗如大師,不也執著於幾寸青絲久久不能釋懷麽?”


    那盲和尚冷不丁被抓了痛腳,高深莫測的嘴臉幾乎繃不住,心道這衛遙集看著倒是人模狗樣像個君子,沒想到心腸如此之黑,連他因早禿不得不改弦易轍當和尚的事也探查得一清二楚,隻得不情不願地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往蒲席上一撒,然後以食指指尖一枚枚地摸索,口頭上仍在虛張聲勢:“合會有離,生者有死......”


    正說著,隻見門口跑來一個小沙彌,對衛玨和虛雲禪師行了禮道:“門外有一位自稱鍾十三郎的居士求見衛居士。”


    鍾家排行十三的小郎君還在啃手指,衛六郎不用想也知道門外的是誰,歎了口氣對虛雲禪師道:“是在下執迷不悟,妄想窺伺天道,還請禪師見諒。”說著便起身告辭。


    “衛居士,您那位友人已登極樂,還請莫要再自苦了。”虛雲禪師雙手合十,原本緊閉的雙目微微睜開,在繚繞的煙霧中,這道心不堅的盲和尚似在用悲憫的目光凝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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