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是在啁啾鳥鳴和淙淙水聲中醒來的,晨間微帶青色的日光從窗前五色琉璃屏中透過,在地衣上映出一片柔和淺淡的五色光影。


    她環顧四周,此刻在日光下看屋中陳設,又與燈下不同。這客房不大,可一應用具陳設皆非俗品,單是那張通體蹙柏木做的金鏤銀花壽福局腳床,隨便放在哪個大戶人家的正房裏都盡夠了,常山公主卻隨隨便便擱在山間莊園的客房裏。


    阿棗天朦朦亮時已經起身在外間候著,還將阿杏也從睡夢中拽了起來與她同甘共苦。兩個婢子一聽屋裏的動靜,知道是二娘子醒了,趕緊捧了盥櫛用具和衣裳走進來。


    鍾薈昨夜選定了那身茜色繡白蝶的越羅衫,茶白迴文綺下裾,加了件煙霧般的輕容紗帔子,織成腰帶上係了青玉螭虎穿花佩,手腕上戴的是老太太給的白玉鐲子,墨發上簪了朵院子裏現摘的白芍,含苞待放還帶著清晨的露水。


    梳妝停當,她便帶著阿杏和阿棗前去前廳坐等薑明淅。


    三娘子昨夜苦讀到亥時,晨起時嗬欠連天,此時眼皮還有些微腫發紅,婢子替她用胡粉遮了遮,又上了些胭脂,將眉尾描長了些,眉心貼了金桃花鈿。


    今日第一迴在一眾貴女前亮相,主仆幾個都是卯足了勁打扮,三娘子身上穿的是這一季新裁的銀紅織金霞光錦長襦和翠色織成海棠蛺蝶裙裾,通身上下找不到一道褶子,顯是新漿過的。她頭上簪了曾氏從自己奩盒中挑出來的麒麟鳳凰簪,上麵鑲的藍寶石足有李子核大小,隻是式樣有些老氣,與三娘子稚氣未脫的麵容並不相稱。


    阿棗拿眼一瞧,又掃了眼自家粉黛未施輕盈柔軟的二娘子,頓時從心底湧出自豪來。


    薑明淅一見鍾薈穿得家常,頭上連一星半點的珠翠都見不著,又是不滿又是竊喜,最後還是良知與公心占了上風,蹙著細長眉道:“阿姊穿這身去覲見公主殿下?未免也太失禮了罷。”


    “無妨,妹妹這一身抵得過兩身了,公主殿下最是寬宏,想來也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鍾薈不以為然地笑著,撥了撥手中的小碗,用小銀匙舀了一口酪漿送入嘴裏,指著麵前食案上的幾碟點心和鮮果道,“要不要先用些點心墊墊肚子?”


    薑明淅昨夜睡得晚,晨起隻喝過杯茶水,此時已是饑腸轆轆,可一想到嘴上抹了口脂,便忍住餓搖搖頭:“一會兒還要宴飲,阿姊你也少吃點罷。”


    不一時昨夜那圓臉侍女便來通稟,道肩輿已經備下,公主殿下請兩位小娘子前往淩風台敘話。


    兩人坐上肩輿,三娘子昨夜在燈火下並未看得分明,今日才得以細細打量那四人抬的肩輿,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涼氣。那雕鏤龍鳳填金漆黑檀四柱上張掛兩層幔帳,內層輕紗垂下,外層的織成帷幔則掛在銀鉤上,三娘子一見那織成帷幔就覺心頭一跳,看了眼抬輿的仆役,見沒人留意她,偷偷拉了帷幔定睛一看,果然是與她裙子上一模一樣的海棠蛺蝶,隻不過經絲是緗色的。


    這裙裾料子是宮中賞的,曾氏新春特地叫人替她裁了裙子以備入宮和見客時穿著,已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裳,如今卻與人家肩輿上的帷幔一樣,三娘子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悄悄扯著衣擺,恨不能將它拉到腳後跟,把那現眼的裙子牢牢蓋住。


    鍾薈並未留心帳幔料子是否與妹妹的裙子一樣,沿途風光就叫她目不暇給了,鍾家的花園雖不乏泉石之美,可人力哪裏能與造化之功相比,晨霧繚繞山間,遠處的青翠山嵐如同籠著輕紗數重,近在眼前的草木蟲鳥卻又纖毫畢現,草尖上的懸露倒映出一整片天地來,便是技藝最精湛的畫工也難以描摹十之一二。


    鍾薈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清冽山風和著蘭草芬芳,灌滿了她的肺腑。


    我活著呢,這念頭突然重重地撞進她的心扉。


    ***


    淩風台在莊園最高處,乘著肩輿足足行了半個時辰,鍾薈很有先見之明地進了些點心果腹,三娘子就沒那麽走運了,腹中空空不算,一路上提心吊膽,生怕叫人看出裙子上的乾坤,腸子竟然不合時宜地翻攪起來。


    薑明淅捂著肚腹,不敢露出行跡,若是叫不安好心的薑明月看出端的,怕會以此為借口將她遣迴客館“歇息”。她隻好懷著滿腹與年齡不相稱的心事,咬緊牙關忍了一路。


    見到淩風台的時候,鍾薈恍然大悟,常山公主為何大費周章將人抬到此處,若是她坐擁這片勝景,恐怕要在此地結廬而居再也不肯下山了。


    那高台前淩懸崖,後倚樓閣,木梁懸空直插入峭壁中,以此為基構台其上,地麵和闌幹皆為香木,台上支起了白紗帳,帳外立著幾名侍女,四周雲霧繚繞,幾乎分不清何處是紗,何處是霧,數名妙齡少女三三兩兩坐於帳中,弈棋的弈棋,撫琴的撫琴,焚香的焚香,看不清麵目,那身姿已如世外仙姝。


    薑明淅已經看呆了,鍾薈卻免不了在心裏暗暗發笑:這台起於雲根處,白紗帳便設得多餘,可謂是屋下架屋,床上施床,還遮擋視野,而那精雕細琢的闌幹更是俗不可耐,畫蛇添足,若是她,這闌幹大可以拔除,那麽寬闊個台子難道還怕掉下去?就算不幸失足,那也是死得其所,為風雅而死,豈不是最風雅的死法?——要論裝腔作勢,若鍾十一娘認第二,放眼整個洛京無人敢認第一。


    帳外的侍女將薑氏姊妹領入帳中,少女們語聲漸悄,含笑望著他們。


    已有不少客人到了,占據主人席的女郎年齡稍長,生得朱唇皓齒,眼若晨星,眉峰高挑,為她的麵容增添了幾分淩厲,雖著了一身家常的赤金色寶花羅單衣,那久居人上的氣度卻不容置疑,顯是常山公主本人了。


    鍾薈和三娘子上前行了禮,常山公主坐在獨榻上八風不動地受了他們的禮,頗有皇家威儀地點點頭道:“二位不必多禮,今日在我這園子裏沒有君臣之分,惟有賓主之誼。”


    她一行說一行將目光落在盛裝的三娘子臉上,挑了挑眉,又去細看二娘子,隻一眼,便將手中的牙骨曉日春山繪扇一收,笑逐顏開地站起身來,一咧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滿麵春風地上前挽起鍾薈的胳膊,對諸人道:“這兩位是薑婕妤娘家的二娘子和三娘子,我說薑家出美人吧,你們瞧瞧。”


    方才她一本正經的時候還挺能唬人,可惜一見美人便原形畢露,鍾薈心頭立即湧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福至心靈:這不是上巳那天月旦男子的女郎麽?當日與她略說過幾句話,想是從那宮裏出來的花紅果上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場的少女見公主起身相迎,便不好再坐著了,也紛紛站起來,鍾薈略掃了一眼,就看到了幾個熟人。


    與她最相熟的是衛家十二娘,她才貌不如衛七娘那般出眾,性子也有些羞澀怯懦,放在人堆裏卻已是出類拔萃,得知倆人身份,臉上微露訝色,又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們望,鍾薈對上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衛十二娘因家教使然沒挪開眼睛,猶疑地欠了欠身,臉頰上卻慢慢升起紅暈,漸漸蔓延到耳朵根。


    而那武元鄉公主著一身桃紅繡銀瑞香廣袖羅衫,櫻草色蜀春羅下裾,她的生母是胡姬,生得肌膚勝雪,高鼻深目,別有一番與眾不同的美態。她微眯著一雙深邃美目,正好整以暇地打量薑明淅,鍾薈一見她那神情就知道準沒好事。


    不過還不等那刺頭發難,一名身著紫衣的嬌小少女先開口了:“可是薑令史家的小娘子?”


    在場諸位小娘子中有年幼或其它州郡來的,本對薑家門第不甚了解,而她刻意點出薑家姊妹倆父親的官職,要說不是別有用心,鍾薈是不信的。


    那少女大約十來歲,生得杏臉桃腮,眉心一點朱砂痣,桃花眼中七分天真三分嫵媚,一笑便是兩個深深的梨渦,說起話來卻藏鉤帶刺:“真真是名不虛傳,莫說我們這些蒲柳之姿,恐怕連衛家阿姊都叫比下去咯。”


    常山公主有些不悅地斜睨她一眼,可一見眉間那點俏色,心腸已軟下三分,然而一迴頭冷不丁看到薑二娘那不可方物的小臉蛋,又覺得不能放任這麽個小美人叫人欺負了去,她為了將這碗渾水端平簡直操碎了心,最後還是人不如新,對新美人的眷顧占了上風,沉下臉道:“少說兩句顯不出你伶俐是不是?薑家妹妹年紀小,又是初來乍到,我可不許你欺負他們。”對薑家姊妹道:“這是蕭尚書家的十娘。”接著又向他們介紹在場諸人。


    薑家姊妹上前與他們一一見禮,序了年齒,以姊妹相稱,秦刺史家的二娘子與鍾薈年齡相當,隻稍長了月餘,方才出言不遜的蕭十娘十歲,其餘諸人皆在十歲以上,最年長的是公主殿下本人,年前已行過了及笄禮。


    三娘子是所有人中最年幼的,一時間成了眾人的焦點。她突然多了這些個尊貴的阿姊,個個姿容不俗,令人傾心,這個問她師從,那個問她在讀些什麽書。


    薑明淅受寵若驚,心潮澎湃,連帷幔做的裙子都拋在腦後顧不上遮了,絞盡腦汁斟酌如何作答才能不著痕跡地展示自己的才學器局,就在這時腹中突然一緊又一鬆,來不及控製事態,便有“咕嚕嚕”一串腸鳴聲發了出來。


    三娘子求仁得仁,果然一鳴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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