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景仁心裏掛念著溫香軟玉的鰻四娘,恨不能兩肋生出雙翼飛迴歸化裏,不過還是屈服在了老太太黃金豹頭杖的淫威下,老老實實留在鬆柏院用晚飯。


    薑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幹心,特地叮囑廚房加了薑大郎最愛吃的胡炮肉和風味羹,一頓飯下來,氣也消了大半,又想著兒子這些年仕途不順,與媳婦越發形同陌路,不看僧麵看佛麵,哪怕不喜曾氏,也是盼著兒孫們好的,破天荒地勸道:“難得迴家一趟,老老實實待上幾天,也去瞅瞅你媳婦兒,別不知天曉日夜地出去鬼混。”


    自從老娘和媳婦鬧了嫌隙,薑大郎一向裏外不是人,難得老太太替曾氏說句話,他哪有不允的,連連稱諾。


    “今兒晚了,明日你再去瞧瞧二娘子,年前落了水,病到開春才算消停了,你這做人阿耶的可關心過她?”薑老太太不說不打緊,一說又氣上了,“四郎前些日子疹子發得兇險,你這崽子恐怕還不曉得這事吧?還有二郎......”


    “二郎?”薑景仁一臉迷茫,“不是在西北麽?”


    “說的不是你阿弟!”薑老太太剛用了一碗熱湯餅,出了一頭汗,臉上的胡粉掉了還未及補,一抹一條道道,“是你兒子!”


    “哦,”這麽多年的刻意漠視下,薑景仁幾乎忘了有這麽個兒子,聽老母乍然提起幾乎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他怎麽了?”


    “你這隻管生不管養的崽子闖的禍!”薑老太太握著杖頭往地磚上用力敲了兩下,恨聲道,“當初我就說不該讓那小娼婦把孩子生下來,你們一個個不聽,眼下生了,好了,一撒手不管他死活,那孩子也不知前世造了什麽業障,攤上你們這些個耶娘!”


    “兒子知錯了。”薑景仁麻溜地跪了下來,這是他與老母多年相處總結出的經驗:下跪一定要快,稍有耽擱就得捱揍。


    三老太太劉氏冷眼旁觀,心裏默默搖了搖頭,這薑大郎哪裏是真心知錯,當初因了性子積糊,當斷不斷留了娘胎裏的薑悔一條性命,隻管生不管養,還自覺盡夠了為人父的責任。


    薑老太太看著兒子一臉油滑的討好和敷衍,一瞬間感到衰弱無力,有心再舉起拐杖抽打兒子幾下,卻是舉不動了,隻得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揮揮手將他打發走了。


    ***


    薑景仁一迴府,曾氏就得了信,知他難得迴來必是要在老太太院裏用晚膳的,這迴能待幾日,又迴不迴正院卻是不得而知了,即便是來,多半也就是看一眼三娘子和八郎便走。


    盡管如此,曾氏還是換了件今春新裁的纏枝蓮花紋織錦深衣,罩上空青色的半臂,叫婢女與她重新梳妝,這梳頭婢是她出嫁時她阿娘特地撥給她的,手特別巧,會梳三十多種發式,還能隨形取意,十指翻飛,片刻之間便綰出個堆雲般的傾髻,最妙的是取了一綹發絲做了個貼鬢的小發環,將曾氏臉上的胎記掩去些許。


    曾氏打量著妝鏡中的容顏,微微側過頭,鏡中便不見那駭人的胎記,隻餘一張嫵媚的臉龐,可惜鸞鏡朱顏未換,新人卻已成了舊人。


    她一邊看著婢子為鏡中的自己精心描眉,一邊自嘲,女子盛妝卻未必是為了心悅之人。一個兒子還是少了些。


    薑景仁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一路慢慢踱著,越靠近如意院越磨蹭,鞋底好像和那段石板路害了相思病,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分離。


    曾氏是端莊賢淑的官家女子,不是動輒拿擀麵杖抽他的河東獅,可他卻沒來由地有些怵,難道這就是那幫子狐朋狗友所說的“近香情怯”?仔細一咂摸卻又不像那麽迴事。


    薑阿豚就是帶著這麽一點困惑費解磨蹭到了如意院門口,被守門的下人熱情地迎了進去。


    “夫君迴來啦。”曾氏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到屋外迎他,眼裏卻是冷的。


    不過薑大郎毫無所覺,他壓根兒沒看燈下發妻那精心描摹的眉眼,飄忽的目光從她臉上迅速掠過,自顧自地往屋裏走:“嗯,這些日子家裏辛苦你了。”


    “是妾應當應分的,當不得夫君一聲辛苦。”曾氏跟上前去替他解下氅衣,離得近了難免聞到他身上沾的濃鬱脂粉氣,一低頭輕蔑地撇了撇嘴角,抬頭時又是軟款溫柔的模樣。


    薑景仁這些年來見慣了她冷若冰霜,不免有點受寵若驚,迴味起新婚時琴瑟和鳴的光景,不免有些意動,曾氏的姿容算不得甚美,床笫之間也有些拘束,然而在外大魚大肉野食吃多了,偶爾也會懷念家常小菜的溫馨落胃,忍不住捉住她放在自己領口解繩結的雙手。


    曾氏一驚,慌忙將手抽出來,自知失態,垂頭低聲嗔道:“叫下人們看了像什麽話。”


    “你們都聽見了?夫人命你們退下呢。”薑景仁見她並未著惱,放下心來,嬉皮笑臉地將婢子們轟出去,微眯著眼睛往方才那梳頭婢臉上一瞟,又意味深長地一笑,把她看得飛紅了臉色,趕緊低頭退了出去。


    曾氏把這番眉眼官司看了個一清二楚,連她梳頭婢的主意都打,這屠夫還真當她是死的麽?


    薑景仁目送那婢子離去,目光在她腰臀處停留了片刻,待她背影融入黑暗裏,方才遺憾地迴過頭,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坐,開始脫鞋。


    “我叫下人來伺候你打水盥櫛吧。”曾氏心裏冷笑,臉上卻不顯,低頭替他解衣帶。


    “不必了,今日乏得很,”薑景仁寬了外衣,解了下裳,一掀被子便往床上鑽,一想怕曾氏嫌棄,特特地解釋了一句,“日間已沐浴過了,也沒幾個時辰。”


    “那妾身打盆水來,與夫君浣浣足吧。”曾氏下頜一緊,笑容凝固在臉上,像個精雕細琢的麵具。


    “何須多事,”薑景仁有些不悅,伸手拉她的胳膊,使力一帶,將她拽倒在床上,湊近她的臉道,“*苦短,娘子。”


    薑景仁服食寒食散,唿吸之間有股淡淡蒜味兒,隔得遠時不覺得,此時麵貼著麵,再混合著他身上劣質脂粉的濃香,令曾氏幾欲作嘔,她胸中一陣鬱氣翻湧,鬼使神差地伸手將薑景仁一推,撇開臉道:“妾身今日身上不方便,夫君還是找他人伺候吧。”


    薑景仁是凡事不多深思的性子,然而曾氏的推拒之意太過明顯,又是在他情濃時毫無預兆地發作,饒是他心再大也猜出了幾分,想問一句“當真”,旋即又覺得無趣得很,刨根問題又能如何?鬧一場叫彼此日後更難相見,倒不如囫圇過去了事。


    便解嘲地哂笑一聲,披衣下床,看了曾氏一眼道:“我走了,你早些安置。”趿了鞋吊兒郎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


    ***


    薑大郎一離開,邱嬤嬤就抱著八郎打東廂過來,對坐在榻上發怔的曾氏道:“八郎醒來便哭個不停,吃奶時消停一會兒,吃飽了哭得越發起勁了,乳母怎麽哄都不行,大約是想阿娘了。”


    曾氏趕緊起身接過兒子,抱在懷裏一邊搖晃一邊輕聲細語地哄著,不過片刻哭聲便漸輕了。這孩子也怪,素日與乳母在一起的時候多,卻隻與曾氏親,夜哭隻有親娘能哄得住。


    八郎抽噎了兩聲,在母親懷中拱了拱,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眼皮慢慢耷拉下來,曾氏溫柔似水地望著他慢慢闔上眼,愛憐地輕輕貼著他的臉頰,一邊輕聲哼著家鄉的童謠。


    “三娘子睡著了麽?”曾氏哼唱了一會兒,停下來問道。


    “戌正就睡下了,郎君來時都不曉得,否則必定嚷著要來找阿耶了,”邱氏笑道,“三娘子和郎君親得很,不知怎的五郎見了阿耶就哭呢,上迴郎君抱他,將他尿了一身,還受了委屈似地哭個不住。”


    “許是還小吧。”曾氏淡淡笑道,薑景仁上一迴抱八郎,依稀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了。


    “郎君新衣裳濕了個透倒也不惱,還打趣說‘這小狗兒在阿耶身上做記號呢,有了他的味道,下迴便不認生了’,”邱嬤嬤一邊說一邊留意曾氏臉色,未見她流露出厭煩,便試探著道,“郎君是個好性子。”


    “嗯,”曾氏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知他是個好性子。”


    x嬤嬤撫了撫八郎的繈褓道:“看咱們八郎生得多好看,長大定是個玉樹臨風的小郎君。阿耶阿娘什麽時候給八郎生幾個弟弟妹妹才好呢。”


    “嬤嬤可是忘了?十三郎和九娘都已滿周歲了。”曾氏半開玩笑道。


    “這隔著肚皮的怎麽能一樣,娘子,您真想讓咱們八郎日後孤掌難鳴沒個兄弟幫襯麽?”邱嬤嬤忍不住把話挑明了。


    曾氏抬起臉,深深地看了邱嬤嬤一眼道:“嬤嬤,我嫌他髒。”


    邱嬤嬤繼續勸道:“哪有人能樣樣齊全的,大郎他……”


    曾氏埋頭嗅著八郎頭頂心溢出的淡淡*,過了許久再抬頭時眼眶已微紅,她固執又倔強地道:“嬤嬤,我嫌他髒。”


    邱嬤嬤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背,終是未再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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