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嬤嬤詐屍一般從床上彈起來,腦後一陣發冷,三魂六魄仿佛爭先恐後地想掙脫出她的身體,卻無路可逃,最後在那方寸之地縮成一團。


    然後她的腳踝尖銳地抽疼了一下,這一抽好像將那團緊縮的神魂又抽迴了四肢和腑髒中,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你們做什麽?半夜三更的!見我老婆子好欺負都來踩一腳是不是!”她連滾帶爬地站到床上,眼角餘光瞥到趙軸兒那老東西也坐了起來,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


    “對不住,攪了兩位嬤嬤的好眠,”蒲桃恭恭敬敬,滿含歉意地道,“小娘子庫裏丟了幾樣東西,我奉了小娘子的命來找一找,兩位嬤嬤是積年的老人了,想是與你們沒有幹係的,我們不過是例行公事,多有得罪了。”


    趙嬤嬤聞言小聲嘟囔了幾句,把箱籠等家什從床底下拖出來往屋子中間一放,沒好氣地道:“你們要搜就搜吧,我老婆子就這麽些破衣爛衫,看你們能搜出什麽來。”


    那兩個婆子也不客氣,輕車熟路地把箱籠裏的東西抖落到床上,仔細翻檢了一遍,一無所獲。


    “多謝趙嬤嬤。”蒲桃客氣地一福,轉頭對季嬤嬤道,“嬤嬤也與我們行個方便吧。”


    “行什麽方便?茅坑才給你行方便,我可沒茅坑的肚量!”季嬤嬤嘴裏唧唧噥噥地罵了許多難聽話,蒲桃隻當沒聽見,向那兩個婆子使了個臉色,他們點點頭,從她床下拽出幾個半新不舊的竹箱籠。


    “誰敢碰我的東西!看我不剁了她的爪子!”季嬤嬤急得在床上跳腳,可惜她瘸了一隻腳,沒跳兩下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唉唷唉唷地抱著腳唿痛。


    兩個婆子不理她,一人拎起一個箱子往地上抖,抖出一地的雞零狗碎,倒也沒什麽不能見人的,隻有一些碎銀子和一些綾羅綢緞的邊角料。


    “看來兩位嬤嬤這裏是沒有的了。”蒲桃如釋重負地道。


    季嬤嬤後背上提著的一條筋驟然一鬆,整個人鬆弛下來,眼底閃過一絲喜色。


    “床鋪還沒搜過呐!”其中一個婆子說道,倒也不怕得罪人,“這其它屋子可都是翻了個底朝天,啥也沒找出來,怎麽向二娘子交代啊?”


    趙嬤嬤還沒什麽話,季嬤嬤先跳起來了,把一雙三角眼生生瞪成了菱形:“你們別欺人太甚!”


    兩個婆子對視了一眼,不去搜趙氏的床鋪,倒徑直朝她走過去,一左一右地竟是要上前把她從床上架開,季氏哪裏肯依,索性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


    兩個婆子如何看不出來貓膩,一個人去擒住她一條胳膊,一人拽住她一條腿,大力往床下拖,季氏負隅頑抗,肥短的身軀扭得像黃鱔一樣,然而那兩個仆婦是做慣了粗活的,養尊處優的季嬤嬤哪裏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嘴上笑嘻嘻地說著勸解的話,三兩下把她拖下床,一人製住她,另一人掀開她的被褥,將手探入席簟下摸索。


    探到床頭時,季氏突然像服了大力丸似的,不要命地掙開桎梏撲上前去,被那婆子扭住兩條胳膊再一次拽迴去。


    隻聽另一個婆子驚喜道:“有了!”從床板夾縫中摸出個裏三層外三層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湊到燈光下打開一看,果然是一些小雜件,其中有幾枚紅瑪瑙的小花鈿,紫檀鑲螺鈿的粉盒,米粒大的珊瑚珠串成的手串,還有繡詩經草木的宮帕幾條,卻沒有白玉連環的蹤跡。


    “那幾條宮帕我記得,是正月裏婕妤娘娘賞的,”蒲桃難以置信又失望地瞥了一眼季嬤嬤,對那搜檢的婆子道,“其它物件原樣包好,一會兒我拿去給小娘子過目。”


    贓物就這麽攤在了燈光下,絲毫不容辯駁。然而季嬤嬤感到無比憤怒,這是怎麽了?為何人人都要與她做對,捉她痛腳,看她好戲?她不過是順手拿了幾件小東西,難道不是她該得的麽?那樣的東西成山成海,全堆在庫房裏積灰,八百年也不會想起來,他們為何要來揭她底,為何不能睜隻眼閉隻眼,為何要將她一個本分的婦人誣作賊?還有沒有天理了?


    趙軸兒和那兩個婆子臉上全都掛著黏答答的笑,還有蒲桃那小娼婦,板著一張臉,活像是紙糊出來燒給死人的童女,可那對招子裏也盛滿那種黏答答的笑。


    季嬤嬤將勃然的怒意凝在手掌上,“啪”的一聲扇在蒲桃臉上:“好你個沒良心的小娼婦!虧我老婆子瞎了眼當你是個好的!”


    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氣,蒲桃被打得臉一偏,踉蹌了兩步,臉頰上像被火舔了一樣。她被打了不哭也不鬧,將油燈交給那翻檢物品的婆子,臉隱藏在黑暗中,嘴角慢慢彎起,凝結成一個暢快的笑容:“慢著,再看看仔細,免得有遺漏。”


    那婆子一向在院子裏做提水擔柴之類的粗活,哪裏見過這些新巧的玩意兒,蒲桃的話正說在了她心坎上,一時間愛不釋手,這個摸一摸,那個蹭一蹭,將那檀木粉盒精巧的小機簧一撥,盒子哢地一聲打開,裏麵裝的卻不是粉,而是一塊成年男子拇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宛如鮮血凝成,在油燈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暈,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眾人皆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不是我......”季嬤嬤驚恐地直搖頭,“這怎麽會在這裏......”季嬤嬤嚎哭起來,眼淚鼻涕抹了一把又一把,一頭粗黑的頭發亂麻似地披散在兩肩,活似山海經裏的夜叉。


    “嬤嬤你怎麽這樣糊塗啊!”蒲桃痛心疾首地道,“若隻是那幾件小玩意兒還不打緊,與小娘子求求情便罷了,這顆紅寶石乃是去年娘子生辰時婕妤娘娘特地賞賜的,這麽貴重的東西你怎麽也敢去圖謀呢?”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盒子明明是空的!是空的呀!”季嬤嬤不住地搖頭,抖得像雪地裏的鵪鶉,半晌仿佛想起了什麽,也顧不得腳疼了,一瘸一拐衝向一旁看好戲的趙氏,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是你!一定是你!你這賊心爛肺的老婊.子死娼.婦!”


    人絕望的時候氣力也大,趙嬤嬤叫她掐得兩眼反白,險些背過氣去,還好那兩個婆子上來解了圍。


    “嬤嬤有什麽冤屈明兒去向夫人稟明吧,在這裏哭鬧像什麽樣子。”蒲桃皺了皺眉冷冷道,住其它屋的下人已經在外麵蠢蠢欲動探頭探腦,就差擠進來看熱鬧了。


    她全然不理會季嬤嬤的哭罵,吩咐那兩個婆子將季氏帶到一間空屋子裏關起來,隻等著明日由主人發落,自己則將拿堆贓物包好,提著燈迴去向二娘子複命。


    ***


    如水的夜色中,蒲桃向二娘子臥房裏走去,門口的小明光織錦帷幔和湘妃竹簾子已經垂了下來,青瑣窗裏卻漏出溫暖的燈光,二娘子顯然還沒入睡。


    蒲桃緩緩吐了口氣,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查到了麽?”二娘子懶洋洋地倚著憑幾,在燈下翻看一本閑書。


    “嗯,”蒲桃露出恰到好處的失落和憤慨來,“沒想到真的是季嬤嬤。”說完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布包,展開給二娘子看。


    鍾薈揀出那串紅珊瑚珠子,嘟了嘟嘴道:“怎麽把這也拿走了,是我心愛之物呢。”又拿起一方繡帕,“這帕子也雅致得很,她怎麽就占為己有了,氣死我了!”


    “那您怎麽丟了都沒發現,”蒲桃忍不住一笑,又斂容道,“還是去要個能寫會算的來,往後無論大小物件都得造冊才行。”說著打開那隻香粉盒子,露出盒內的紅寶石。


    鍾薈“啊呀”一聲驚唿起來,旋即忿忿道:“沒想到她的賊膽還挺大!明日我就去迴老太太發落她!”


    “奴婢多句嘴,老太太已經不理事很久了,如今府裏的大事小情全是夫人在管著,越過她好像不太妥當......”蒲桃猶猶豫豫地道,“況且府裏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歡季嬤嬤,您把她交給老太太發落,免不了叫人說您對繼母趕盡殺絕。”


    “嗯,知道了,”鍾薈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將手中書卷放下,坐直了身子,“我心裏有數。”


    蒲桃等著下文,二娘子卻遲遲不開口,隻靜默地端坐著,煌煌的燈光將她鍍上了一層金色,幾乎顯得有些妖異。她眼尾的睫毛長而翹,投下羽翼般的影子,讓人辨不清眼中的神色。


    蒲桃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起來,但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隻能按著既定的路往下走。


    “對了,小娘子,”蒲桃定了定心神道,“奴婢沒用,還是沒能找迴白玉連環,今日天晚了,許是方才黑燈瞎火的遺落在哪裏,明日我再帶人仔細找一遍。”


    “不必麻煩了,不過是個拿來消遣的小東西罷了,不值當費那麽大功夫,”鍾薈大方地道,“何況再怎麽找也是找不到的,多半已經被人扔了,若是我猜得沒錯,應該是在哪個水池子底下吧,你說我猜得對不對呢?蒲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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