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閣在湖心,四周水麵平遠開闊,閣前一座木廊曲橋蜿蜒到對岸。


    鍾薈一出門便看到廊下跪得筆直的身影。小書僮抱著個蒲團垂首立於他身側,不知在他耳邊說著什麽,那孩子與阿杏年歲相當,生得瘦小羸弱,一張其貌不揚的苦瓜臉皺成一團,比先前更添了幾分喪氣。


    “阿兄,”鍾薈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後道,“我來與你作伴啦。”


    薑悔唬了一跳,忙側過頭,臉上先是閃過詫異,慢慢地凝聚成羞慚,也不知怨薑曇生多一些還是恨自己多一些:“是我對不住妹妹,反叫你受我連累。”


    “阿兄不必自責,是我自個兒要來的。”鍾薈俏皮地皺了皺鼻子,“聽夫子講課多悶啊,渾不如在此吹吹風賞賞景自在。”


    阿杏跟在她身後,懷裏抱著竹笙和毛氈,見主人光顧著聊天,半天沒領到指示,便直眉愣眼地發問:“小娘子,您要跪在哪兒啊?奴婢等您示下,好給您鋪墊子。”


    “誰說我要跪的?”鍾薈一臉莫名其妙,“此刻他們都在裏麵,跪給誰看去?阿兄也起來歇歇罷,木板子下就是水,陰寒之氣滲上來,跪久了要傷腿腳的。”


    小書僮仿佛找到了知己,差點熱淚盈眶:“小娘子說的極是,郎君您就算要跪,好歹也墊些東西啊,落下病根可怎麽是好啊?”


    薑悔皺了皺眉,顯是不敢苟同,溫和地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我既然領了罰,即便沒人看見也不能做假。”


    一迴味這話倒像是在苛責嫡妹,臉又是一紅,趕緊找補道:“我......我不是說二妹妹你,你本就不該受罰的。”


    “‘不以暗昧廢禮,阿兄有衛大夫伯玉之風,’”鍾薈無法,便叫阿杏在旁鋪上墊子,盤腿坐在薑悔身旁,“聖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做君子固然好,做個老寒腿的君子可就不美了,還請阿兄顧惜身體。”


    小書僮長得雖然獐頭鼠目,卻有幾分眼力見,忙把蒲團遞上去,薑悔這迴終於未再推辭。


    鍾薈坐了會兒便無聊起來,沒話找話道:“阿兄真覺得自己合該受罰麽?”


    “我毆打兄長,自然是該罰的。”薑悔端著張一本正經的小臉,毫不猶豫地迴答道。


    “可是薑曇生羞辱潑墨在先,要罰也該一起罰,怎麽偏就他一個沒事?”鍾薈撅了撅嘴,那不忿雖泰半是裝出來的,卻也有幾分真心實意,“還把我的食盒踢翻了害我餓肚子!”


    薑悔啞口無言,他並非逆來順受之人,也曾在無數次被欺辱後的夜裏輾轉難眠,叩問蒼天何以不公至此,令一人為珪璋,一人為土芥!


    然而胸中的塊壘凝成了利刃,除了將自己割得支離破碎外百無一用,日子要過下去,便隻能慢慢用血肉將它磨平——其實也不難,每當渴望什麽、欽羨什麽的時候,隻須告訴自己,他配不上。


    “阿兄何必處處姑息忍讓呢?”鍾薈擰著眉納悶道。


    薑悔不知該不該對這個仿若今日才相識的嫡妹和盤托出,未免有些交淺言深之感,沉默良久還是道:“我原本是不配與你們一道在這琅嬛閣讀書的,是托了兄長的福。一日我在閣外......玩耍,遇到了兄長,他問我想不想與他一起讀書,我雖自慚天資駑鈍,卻也心向往之,阿兄便替我求了夫人。”


    “哼,他才沒那個好心,”鍾薈嗤笑一聲道,“阿兄也不必替他文過飾非,必是為了讓你替他捉刀替筆吧。”


    “無論是為了什麽,總是兄長的恩德,我不該忘恩負義的。”薑悔語聲漸低,他並不覺得為二娘子出頭是錯,可是頂撞兄長確是不該的。


    鍾薈對這個低眉順眼的庶兄有些恨鐵不成鋼起來,薑家又不是出不起束脩,落個苛待庶子的名聲難道好聽?


    “阿兄為何不去與老太太、夫人提?三弟和四弟不是也已開蒙了嗎?”鍾薈時常聽三娘子抱怨那個榆木腦袋的庶弟。


    “我…與他們不一樣,”薑悔苦笑了一下,“二妹妹或許有所不知,我是元豐五年七月裏生的。”


    鍾薈一臉困惑:“那又如何?”


    薑悔頓了頓,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道:“祖父是元豐四年五月裏仙逝的。”


    鍾薈恍然大悟,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薑悔本來占了個庶,於前程已有諸多妨礙,本朝以孝立國,他出生就帶了孝期所孕的汙點,即便天縱其才也難以為世所容,難怪薑曇生如此肆無忌憚了。


    再者她阿耶薑景仁既無才學傍身,原本還可以拿孝行做做文章,如今薑悔這庶子分明就是塊名為“孝期行淫”的攔路石,大剌剌戳在他宦途上——薑婕妤縱然有再大能耐也不能隻手遮天,言官的唾沫星子也能將他們一家淹死。


    鍾薈心情複雜地看著這個朗月清風般的少年,她是局外人,能夠歎一聲稚子何辜,老太太呢?曾氏呢?命途中與他擦身而過的每一個人呢?


    薑悔卻笑了,先是淺淺淡淡的,接著緩緩綻開,像雨滴落在平湖上蕩起的一圈圈漣漪。


    他原以為小嫡妹得知真相後會像旁人一樣對他既憐憫又避之惟恐不及,然而這孩子的眼中卻隻有義憤填膺,活似老天欠了她五百錢。


    原來他的不甘也是有人懂得的,即便隻是個八歲的孩童。


    “二妹妹不必傷懷,”薑悔舉頭望了望闌幹和廊簷割裂出的一小片逼仄天空,“我讀書非是妄想經濟仕途,隻期望能追觀上古,友賢大夫,觀始卒之端,覽無外之境……讀書實在是極好的。”


    鍾薈望著庶兄略顯稚氣的臉龐,不由有些意外,設身處地,她是斷然做不到如此豁達的。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郎,要經受多少冷眼才能磨礪出這樣淡宕的心境?


    鍾薈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起身走到湖邊憑欄遠眺,可惜今年開春晚,放眼望去仍是一片蕭索,實在沒什麽景致可言。


    阿棗見她悶悶不樂,很上道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鍾薈接過來打開一看,是個油酥餅,笑著罵了聲:“好你個阿棗,竟敢背著你家娘子私藏點心!”便小口小口地吃起來,不時從餅上拈了少許碎屑拋進水中。


    湖裏隻有幾莖殘荷和一片黃綠的浮萍,水麵上幾隻水黽來迴劃動,帶出淡淡水紋。


    把吃剩的餅都撚碎喂了魚蟲,她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從袖子裏掏出繡帕擦幹淨手,迴到廊下直直跪好。


    不一會兒,薑曇生身邊的美人甲果然輕輕掀開門簾往外張望,見兩人規規矩矩跪著,方才放心地迴去稟告薑曇生。


    薑曇生心道果然是兩個不知變通的傻子,不過還是吩咐婢子去殺個迴馬槍。鍾薈早料到有這一出,側耳傾聽門簾動靜,待第二次平靜下來,方才扶著阿棗的胳膊起身,也不知道那薑曇生疑心病為何那麽重,一個時辰中如是反複了五六迴。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一堂課講完,秦夫子正要掀簾子出去看看兩個受罰的學生,以免再鬧什麽幺蛾子,便聽到阿棗吊著尖細的嗓子驚唿:“小娘子!小娘子您怎麽了?大事不好了!小娘子暈過去了!”


    ***


    到了午晌,闔府都知道二娘子不知怎麽惹著了大郎薑曇生這霸王,叫他罰在寒風裏跪了兩個時辰,把個大病初愈弱不經風的小娘子給跪暈了過去。


    阿杏和阿棗自己都是孩子,抬也不是背也不是,幸好有三娘子帶來的兩個婢子搭把手,好歹把主人挪到了背風的地方。


    薑悔見二娘子突然眼一閉歪倒在地嚇得三魂去了兩魂,跪久了腿麻,磕磕絆絆地撲上前去,便見他二妹調皮地朝他擠擠眼,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輕輕“噓”了一聲。


    薑曇生聽到外間動靜,心裏有些驚惶,這事怎麽說都算他以大欺小,鬧到長輩跟前他必定要吃掛落的,但麵上猶自虛張聲勢,兩個美婢見三娘子主仆也忙不迭地出去了,便也想去瞧熱鬧,美人甲問薑曇生討示下:“郎君咱們也出去瞧瞧吧,別真惹出什麽大事來。”


    叫薑曇生恨恨地啐了一口:“瞧什麽瞧!八成是那小丫頭片子詐人呢!”到底不踏實,又對美人乙道:“阿乙你去外麵盯著,有什麽蹊蹺趕緊來稟本公子。”


    阿棗把披風、氈毯等禦寒之物一股腦地堆在鍾薈身上,阿杏一邊掐她人中一邊做張做致地哭天搶地:“哎呀我的小娘子,您醒醒啊!莫丟下奴婢啊!咱們小娘子身嬌肉貴,是個頂頂金貴的人啊!怎能如此作賤呐!”


    鍾薈被她粗手笨腳掐得幾乎真的暈死過去,心裏第一萬遍發狠要將這胖婢子攆出去,想必靠著這身嚎喪的本事很快便能做一分人家出來。


    幸好曾氏的如意院距琅嬛閣不遠,繼母聞訊很快帶著兩個中年嬤嬤趕來,總算把“昏迷”的二娘子抬迴了自己的院子。


    曾氏方才便伸手探過二娘子的額頭,觸手溫涼,便知她是裝病,鍾薈也不怕她知道,更不怕她多事揭穿自己,誰叫他們不是親母女呢?若是親娘早一個巴掌招唿上去了。


    況且薑曇生才是真正讓曾氏如臨大敵的人,現下他嫡親妹妹要潑他一盆髒水,繼母想必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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