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


    應該是很久之前。


    久到他都快忘卻了那是什麽時候。


    坐在學堂裏,捧起聖賢書,聽著那耳邊迴蕩的讀書聲和那同門學子高談闊論的聲音,他的心緒就會分外的安靜。


    讀書人讀書有的是為了社稷,有的是為了家庭,也有的人隻是為了自己。


    修身,齊家,治國。


    雲至禮就是為了最前麵的那個。


    君子之道,當修己身。


    他讀書從來不為功,不為名,更不為那世俗利祿。


    他知道,自己沒那麽大的本事。


    能修好己身,便已然是他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噩耗傳來的一天,他的內心毫無疑問是傷感的。


    他離家多年,對於家中每一個人的印象都還停留在年少的時候。


    他記得那時候的雲君俠雖然是個不苟言笑的老人,那雙眼睛即便看上去兇狠,可也會是個喜歡用蜜餞逗他玩的長輩。


    他知道,雲家能有今日之輝煌,其中有一大半的緣由都是因為這個老人。


    他自己一個人將一個沒落的家族給抬到了現在的這個位置上,毫無疑問,他應該受到所有雲家人的尊敬。


    他雲至禮也是雲家人,自然也不會例外。


    可有的時候,記憶就是會美化過去的一切。


    當你在感慨物是人非的時候,又是否會覺得恍若當年。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當雲家背後的醜事在他眼前被一一揭開的時候,他像是瘋了一樣地想要逃離那個地方。


    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家族背後隱藏著這樣醜陋的模樣。


    他不敢相信身邊這些白日裏溫和懂禮的親人會在暗夜到來之時化為禽獸。


    “人麵獸心”這四個字會如此直觀的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的眼前,讓他覺得渾身惡心。


    他的家族爛透了。


    他身上的血爛透了。


    他恨不得將自己渾身上下的所有血肉一塊一塊的剜出來,用火燒,用水洗,讓它就像是從來沒有長在過他身上一樣。


    這一眼看去,滿目全都是孽債。


    這是孽債,是罪惡,是肮髒,是洗不掉的汙穢。


    他快瘋了,快窒息了。


    他要贖罪,他必須要贖罪。


    將存在於“雲”上的罪孽全都給贖得幹幹淨淨。


    即便……


    “我會陪著你們一同下地獄。”


    ……


    血。


    手上臉上全都是血。


    傷的越重,他越能感覺到自己的興奮。


    他就如同是隻嗜血的野獸一樣,在理智模糊的現在,憑借著本能,一拳一拳朝著前麵的人臉上砸去。


    即便身體都扭曲得變了型,那又如何?


    越是疼痛,他越能感覺自己是在贖罪。


    嘭!


    又是一拳砸到了雲至義的臉上。


    他的身體踉蹌一下,差點沒站穩。


    嘭!


    就像是迴禮一般,他的臉上也同樣挨了一拳。


    好疼。


    他臉上的麵具已經打碎,露出了他麵具下的真容。


    他咬牙,渾身肌肉繃緊,然後就又攥緊拳頭,一拳轟出。


    嘭!


    “咳咳。”


    這是雲至義咳血的聲音。


    他嘴上咧開一道笑容,大口的鮮血從他的牙縫裏湧出,但他恍若未覺。


    他抓準這個機會,乘勝追擊,又是一拳砸了過去。


    咚!


    一拳。


    咚!


    兩拳。


    咚……啪!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緊接著,他的腹部就出現的劇烈的疼痛。


    雲至義一腳踹在了他的腹部。


    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再然後,他就感覺自己那根手臂被扯了下來。


    大量的血噴湧。


    血戮訣再也維持不住了。


    即便是越戰越勇的自殘神技,那也會有一個上限。


    在生命瀕死的這一刻,他就是雨中殘燭,即便是照亮雨夜的暗,可終究會有熄滅的那一刻。


    他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抬起剩下的那條手臂。


    可隻是剛有一個動作,就又一次被人用拳頭砸在了臉上。


    他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站不穩了……


    到極限了。


    他身體被這一拳砸的踉蹌好幾步。


    他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隨即就抬起頭用那被血汙遮住的眼眸朝著空中看去。


    好亮,好刺眼。


    噗通!


    他雙腿一軟,就這麽穩穩地跪倒在了地上。


    他不想動了。


    他好累,好累啊……


    是不是能停下了。


    他能放過自己的了吧。


    突然,照射在他臉上的陽光被遮擋,那高大的身影就這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俯身看著他。


    “三哥……”


    他用虛弱的聲音開口叫道。


    雲至義聽到這聲“三哥”微微一怔。


    隨即目光閃動,開口說道。


    “你不該迴來的。”


    若是不迴來的話,那就不會看到樹根下腐爛的那處地方,就不會知曉光鮮亮麗的背後,是如何的肮髒。


    “為什麽?”


    這是雲至誠的聲音。


    他之所以費心把雲至禮給釣出來就是為了問這樣的一句話。


    他想知道雲至禮是為了什麽才走到這裏的。


    又是為什麽,身上會有血戮訣的存在。


    他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問問自己這個原本可以幹幹淨淨,卻非要一頭鑽進這個泥潭的堂弟。


    如果時光能夠重來,他當初寧可如雲至禮一般,逃離這個惡心的地方。


    “因為逃不開啊。”


    雲至禮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我身上留著的,是雲家的血。”


    無論如何,他姓“雲”。


    這份孽債,他必須同擔,也必須去洗淨。


    因為他們是家族。


    “蠢貨。”


    雲至誠聽到這句話,閉上了眼睛。


    “真的是個蠢貨,無可救藥的蠢貨。”


    有的人想幹淨,幹淨不了。


    有的人能幹淨,卻非要弄髒了自己。


    到頭來,誰也沒辦法逃離這個爛泥潭。


    他的表情一點一點的猙獰起來。


    都是那個人,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猛地張開眼睛,低下頭看向雲至禮,兩隻手用力拽住雲至禮的衣領,狠狠咬著牙地說道:“你為什麽會血戮訣?你為什麽會血戮訣?!!”


    “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他是不是沒有死,你是不是他留下的後手,血屍掛樹是不是你做的,分屍案又是不是你做的?”


    “他為什麽還不死,他為什麽還不死啊!!!”


    “你說啊!!!”


    他渾身青筋暴起,快把自己的牙齒給咬碎了。


    “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迴答雲至誠的卻是一個滿臉都是血的笑容。


    “哥,這是贖罪,也是懲罰……”


    漸漸的,在雲至誠那暴戾目光的注視下,雲至禮眼中的神光一點一點的散去。


    雲至誠看到這一幕,一點一點慢慢地頹然放手。


    他朝著後麵踉蹌兩步,突然像是瘋了一樣歇斯底裏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這破碎的林間迴蕩。


    他的臉色越發的拉下,就像是要哭了一樣。


    一滴淚珠就這麽劃過了他的眼角。


    “你怎麽……就不能死的徹底點兒呢?”


    到底還要還要纏著他們多久?


    要多久才能夠啊?


    ……


    城中的茶樓裏。


    賈倦恍然從夢中驚醒。


    他張開眼睛,看向了那一杯已經涼掉的熱茶,雙眸當中目光閃動。


    人走茶涼。


    仿若是……


    “一場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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