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夕堂內整齊雅致,時光落在經卷和佛珠上,好像是停住的。香爐裏燃著一段奇楠香,是重錦兒時最熟悉的味道。


    老太太正用膳,見了她忙招唿,“你定是還沒吃呢,快來陪祖母一起吃罷。”


    重錦坐到桌前,老太太要親自為她舀糖蒸酥酪,不想手有些抖,勺子竟掉進了羹裏。老太太看了自己也發笑,“你看看我,果真是老了。”


    重錦還記得,自己還小的時候,老太太也曾這樣給她舀羹,一口一口地喂她,她貪玩不肯吃東西,惹得老太太又無奈又著急,好幾次嚇唬她要打她,結果也都沒有打。


    還有一次,老太太養了兩隻鴛鴦,她用紅繩從脖子把它們係在了一起,想著這樣它們就分不開了。沒想到係得太緊,一夜過去,兩隻鴛鴦都被勒死了。這兩隻鴛鴦是老太爺買的,老太太氣得又要打她,結果重錦被追得滿院子跑,老太太一見她的模樣就又笑了。


    一轉眼的功夫,老太太已經快拿不動勺子了。上一輩子她沒來得及好好盡孝,自己就被賣到了遠方,她見老太太的最後一麵,是老太太在病床上的樣子。在給人做妾的那些日子裏,她一想到老太太對自己的好,有的時候甚至會忘了饑餓,縱使眼前萬般無奈,隻一閉眼,夢裏重迴舊年時光,人又能變得堅強起來。


    重錦甩了甩頭,不想放縱心中的柔軟,這輩子一切都還來得及,但時間緊迫。


    她喝了口粥,偷瞄了一眼老太太的琥珀手串。


    “祖母,我心中有疑問,凡事是否皆如寶劍有兩刃,一刃若對著自己,另一刃必對著他人。”重錦眼角微微下垂,“不知如何取舍才好。”


    “丫頭是被何事所困擾,說給祖母聽聽。”


    重錦拉過老太太的手,摸著她手上的琥珀手串,認真道:“老太太您瞧,就如這琥珀,一顆顆圓潤通透,固然成了首飾可供人穿戴賞玩,但它原本是鬆脂生裹了小蟲才成的,不啻是這些個小蟲的棺材罷了。即是賞玩之物,又是悲情之物,可不是凡事之兩麵麽。”


    不等老太太說話,重錦又說:“昨天那柳婆子央我替她求情,我心裏隻恨她對香桃太狠,便沒有求情,這樣固然從了自己的心,也叫香桃心裏好受,可到底大錯尚未鑄成,卻叫那柳婆子挨了三十板子,太太太心裏定也不痛快。祖母正在氣頭上,倘或我為她們求情,也許祖母就會輕罰一些,大太太也不會那麽難過了。是以孫女心中有疑問,我一個姑娘家,是該幫理,還是該幫親,若是日後嫁作人婦,又當如何?”


    老太太摸了摸重錦的頭,“我的錦丫頭長大了,想的事兒也多了。依我看,丫頭自然應該幫理,凡事當依從是非善惡來論斷。隻不過,這世上還有一個‘利’字,迷了太多人的心,故而許多人不再論是非,隻論了利弊罷了。丫頭,日後不論到了哪裏,凡事還需從心而行,萬不可被利益蒙蔽了雙眼,心中坦然,自然才能活的快樂。”


    “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老太太見重錦望著自己的手串出了神,擔心她沉溺於疑惑有些沉重,便打趣問道:“錦丫頭可是在找這琥珀裏麵的小蟲啊?”


    重錦迴過神來,露出笑容嗔道:“那小蟲自然已經被舍去了,獨留了這些最好看的蜜蠟,一顆顆圓頭呆腦的,討人喜歡。老太太笑話我。”


    “丫頭喜歡這琥珀?”老太太說罷便取下手串,拉過重錦纖細的胳膊,給她套了上去。“那祖母就將它送予給你罷了。”


    “謝謝祖母。祖母待我真好。”重錦不錯眼地看著老太太把手串戴到她手上,用甜濡濡的聲音迴道。


    她的新宅子裏的一間門樓並三間上房有了。


    老太太打量著重錦戴著手串的小手,隻見白皙的皮膚與黃澄的小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滿意地笑道:“還是戴在我孫女手上好看,下個月你爹五十大壽,你就戴著這一串,保準大家都說好看。”


    “遵命,祖母。”


    “我跟他們都說了,既是大壽,就得辦得熱熱鬧鬧的,連擺上三天的席,多請些人來才好呢。”老太太喜歡熱鬧,忍不住一件件張羅,“宮裏素日來往的那些自然是要請的,各家的遠親近鄰也少不得,你爹朝廷裏的同僚要請來,多少有過點恩惠的也要請來。對了,還有寧遠侯邵家,我跟你爹說了,叫他早早把請帖送去,把人都請過來,連去蘇州探病的那孩子也少不得我要見一見的。”


    邵家。重錦聽了,心中一悸。


    老太太一一點算完了,又問:“去蘇州探病的那孩子,他叫什麽,我這老糊塗倒給忘了。”


    重錦的一顆心跳動加快,臉頰微微有些發熱,少頃迴道:“他叫邵斯雲。”


    正是重錦心頭那抹永恆的白月光。


    “對,就是這個名兒。我瞧著他真好,我喜歡他。”老太太自顧迴憶,又道,“總歸有大半年沒見了。我記得他生得是真好,個兒高高的,眼睛很有神,聽說才情也很是不錯,頗有他父親一些風骨。性情應該也好,見著我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一些小子,慣得個目中無人的脾性。”


    怎麽不是呢!重錦聽著,心裏早點了一萬次頭,不能再同意她祖母說的。他當然是什麽都好。


    *


    重錦迴到了紓玉院,把手串交給了春語讓她收起來,兩個丫頭也很興奮,小錢箱又要多二百兩了!


    重錦來到梳妝鏡前,望著鏡中的自己,戳了戳自己的臉蛋,“這一個多月來我頓頓吃得飽,總覺得自己好像胖了。”


    “哪裏就胖了,不過是昨夜睡的晚,今日臉上有些腫罷。”春語放好了手串,轉身看了重錦一眼,安慰道。秋思也附和:“姑娘不胖,這樣才正好呢。可不能像六姑娘那樣瘦。”


    重錦聽不進她二人的話,感覺自己分明是胖了,又讓春語取來軟尺,量了下自己的腰圍,果然是多了半寸!


    見是這樣的結果,重錦欲哭無淚,讓春語服侍解了外衣,便一頭紮到床上,“今天中午我不吃飯了,都不要叫我。”


    春語與秋思勸了好一會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一頭霧水地去了。重錦抱著被子,想起了邵斯雲。


    邵家與重家是世交。


    兩家的老太爺是同窗好友,後來又被雙雙封了爵,因著兩位侯爺私交甚篤,兩家的兒女也來往頻繁,算來已有數十年的交情。在這樣的交情下,兩家還聯了姻,重老太爺把自己的妹妹嫁到了邵家,如今這位妹妹雖已過世,但兩家老爺還是表親。


    邵斯雲是邵大老爺的嫡子,自小便與父兄出入重府,與重錦打小就相識了。


    他今年已有十九歲,生得長身玉立、神清骨秀,文思才學也很是不俗,是金陵城小有名氣的少年才子。剛到了議親的年紀,他就已成了媒婆們議親單子上的頭一人。對於這位表兄,重錦始終有一種說不清的迷戀。


    她第一次對邵斯雲動心,是在她十一歲的時候,那時候邵斯雲隻有十四歲。


    那年冬天,重錦的大哥娶親,他跟著父親到重府賀喜。


    院子裏有個荷花池,彼時荷花已經謝盡了。就在那池子邊,邵斯雲撫著欄杆迎風而立,他穿著一件月牙色忍冬紋的披風,鬢角一縷細細的黑發貼著年輕的側臉,神情很是冷漠。隨後不知被什麽驚動,他忽然轉過頭來,微微顫抖的睫毛半遮住略顯驚慌的黑眸,眼角隱隱有一滴水珠落入了風裏。


    看到這一幕的重錦怔住了,她還沒迴過神來,邵斯雲已轉身安靜地離去。她在後麵叫了他一聲,他不知聽沒聽見,沒有迴頭。


    饒是幼年便已相識,重錦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邵斯雲。


    在她的印象裏,他待人接物十分周到,臉上常常掛著禮貌謙遜的笑容,對身邊的所有人都很和善。重錦從沒有見過他與任何一個兄弟姊妹爭辯置氣,也沒有見他訓斥過任何一個下人,他就像是個從陽春三月的桃花源走出來的人,周身都是和煦溫暖的氣息,讓人一親近就覺得十分舒服。


    他很聽長輩們的話,從來也不叛逆乖張,不論寒冬臘月或者三伏酷暑,他讀書習文幾乎不曾間斷。兒時的重錦一度認為,他看的書裏定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有趣的東西。等到了十幾歲,他參加了幾次詩會,每每詩作都是前三甲,更有一次拔得頭籌,讓一眾詩詞大儒驚為天人,引得不知多少才女芳心暗許。這個時候重錦才知道,什麽叫公子世無雙。


    可重錦想不到,他居然也會有那樣冷漠的表情,甚至哭了。


    他為什麽會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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